首页 -> 2005年第8期

由“据说”说开去

作者:杨 锐




  翻开《鲁迅选集》,映入眼帘、留下难以磨灭印象的竟然是那不痛不痒的“据说”。擅长冷嘲热讽的鲁迅反复使用“据说”,不确定的模糊的语言包孕着确定,确定之中似乎又蕴含模糊,因此先生的作品具有内涵丰富、意蕴深邃、诙谐而又峭拔的风格。有的单独使用,有的拆开使用,有的放在段首,有的夹在句中,虽用法不同,但隐含的讽喻,流露出的调侃却惟妙惟肖。
  
  “据说”一词单独使用
  
  最初发表于《猛进》周刊的《十四年的“读经”》,对章士钊等人“读经可以救国”的谬论,鲁迅写文章批评道:
  “衰老的国度大概就免不了这类现象。……俄国有名的医学者梅契尼珂夫特地给他别立了一个名目:大嚼细胞。据说,必须扑灭这些,人体才免于老衰;要扑灭这些,则须每日服用一种酸性剂。他自己就实行着。”
  
  “据说”一词拆开使用
  
  一九三三年蒋介石在对国民党将领演讲时,提出了“安内始能攘外”为其“攘外必先安内”反动卖国政策辩护。鲁迅在《文章与题目》这篇文章中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安内而不必攘外’,‘不如迎外以安内’,‘外就是内,本无可攘’,这三种意见,做起文章来,虽然实在希奇,但事实却有的,而且不必远征晋宋,只要看看明朝就够了。……至于第三种,我没有看过《清史》,不得而知,但据老例,则应说是爱新觉罗氏之先,原是轩辕黄帝第几子之苗裔,逐于朔方,厚泽深仁,遂有天下,总而言之,咱们原是一家子云。”
  
  “据说”一词放在段首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中为《甲寅》周刊吹嘘:“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之(二)》中引用了陈西滢的话:
  “据说‘孤桐先生’下台之后,他的什么《甲寅》居然渐渐的有了活气了,可见官是做不得的。”
  
  “据说”一词夹在句中
  
  梁实秋等人鼓吹超阶级的文学,说“文学是属于全人类的”;但又宣传文学只能为少数人所享有,说“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鲁迅就此在《看书琐记(二)》中写道:
  “于是而据说文学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极,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汇集于作者一个人。然而,文学家却又悲哀起来,说是吐血了,这真是没有法子想。”
  “据说”在鲁迅文章中反复使用,确实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反复品味令人拍案叫绝。为什么钟情“据说”?究其原因,大概有三。
  一、切中了其实偷懒主张的伤疤。据说意为据别人说。别人是谁?可能是豪杰,也可能是妇孺。或许根本没有“别人”。杜撰一番,是没有人追究的,当然也追究不了。一句“据说”既省了考据,又免了麻烦,省事。何乐而不为呢?
  有时觉得鲁迅是“懒”的。懒得考证。或许原本无从考证,或许不值得考证。但又不得不说,那“据说”一词便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文章中,可又有谁说“偷懒”不好呢?人类许多发明不正是源于偷懒吗?
  也许并非“偷懒”,鲁迅的理想是促进国民维新,唤醒民众。自然要多出文艺给“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或许是争取时间,尽快唤醒麻木的国民,没有时间也来不及考证,那便只有用“据说”啦!
  二、冷嘲热讽逗引一段幽默。许多是是非非,鲁迅是知道真相的,但他却善于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犹如初来乍到,略有耳闻。既然只是初闻,确定与否尚需考证,那就用“据说”吧。既然是“据说”之事,那当事人不必当真。刮一耳光,也只是开开玩笑。打,确实是打了,但还得陪笑,因为是玩笑。鲁迅就刮过许多人,而且许多人陪过笑。
  “据说”得来的,那对“据说”之后的反映,当然是第一感觉使然。既然第一感觉如此,那也就可推论到常理如此。如果再加上理性分析,不知要挑出多少毛病来?“当事人”应小心才是。是否有自己的影像,当事人各行其是,对号入座。倘若是光头,如果觉得秃子更适合自己,那就认命为秃子好了。自知总比自欺好。这样看来,运用“据说”一词确实有不少的优点。
  三、没有涅槃的自由,还有生之希望。鲁迅作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正因如此,常遭忌恨,久受诬蔑。鲁迅的骨头是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动摇。用手中的笔一方面揭露反动文人的走狗本质,另一方面积极唤醒民众,冲破黑暗。诽谤、诋毁是反动文人惯用的伎俩。鲁迅从容应对,游刃有余。一句不阴不阳的“据说”便把反动势力批得体无完肤。为了表达的需要,文章中甚至不惜重复使用“据说”。反动文人嚼舌头,被“据说”撕破了嘴巴;专制政府屠戮,被“据说”戳穿了阴谋。
  鲁迅的斗争是持续的,有效的。反动鹰犬四处寻找鲁迅的踪迹,查他的住所,封他的“杂志”,仿佛惟击倒鲁迅,事业才昌盛。但又因是“据说”,便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当然,“先哲们”也早己嗅出了“据说”的味道。林默在《评“花边文学”》中写道:“今天一则‘偶感’,明天一段‘据说’,从作者看来,自然是最好的文章,因为颠来复去,都成了道理,颇尽了八股之能事。但从读者看来,虽然不痛不痒,却往往渗有毒汁,散布了妖言。”我们且不谈指责与批评,剔除语言媒介,感受其弦外之音,留下的无不是“据说”一词表达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