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豌豆

作者:谢宗玉




  豌豆是一种伤心的植物。
  从它一出生,就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它的颜色是一种伤心的绿,在瑶村只此一种。它的茎太小太嫩太柔弱,它的叶如瓣瓣破裂的心。还有它一根根游丝般的触须,就像一声声叹息。看着都让人伤心。
  及长,它匍匐的模样也是惹人心疼的那种。在黄黄的土地上,就这么静静一躺,很无辜的样子。它昂扬的头颅挣扎着像要远行,无奈身子太弱,是不行的。这看起来,每一株豌豆都像一个在地上受虐的女奴。看着还是让人伤心。
  如果一坡豌豆都是这副模样,想想看,这会是什么情景?
  瑶村的芒荆山,山顶葬着瑶村多年来夭折的孩子。山腰则种着大片大片豌豆。瑶村人似乎就想把那种伤心的绿利用起来,让路过芒荆山的外乡人没来由就想流泪,让在芒荆山耕作的本村人总怀着一颗悼念的心。我现在怀疑童年时我也许得了某种癔症,只要父亲一打骂我,我出门就会朝芒荆山里跑,绿成一片一片的豌豆会助长我的伤心,我坐在豌豆地里,一个人流泪、抽噎、癔想。我甚至把自己想成是芒荆山上的一座小坟,让母亲坐在那里嚎天嚎地地哭。我也把自己幻想成一株豌豆,长着一副伤心的模样,披着一身伤心的绿。我想瑶村任何一颗粗砺麻木的心在豌豆面前都会变得汤汤水水起来。铁石心肠的父亲也一样不会例外。
  然后就是雪天。大雪把一坡豌豆压在身下。一坡大雪就被映衬得绿莹莹的,一坡大雪也看似伤心起来,似乎在无端地哭。出太阳了。太阳一出。野地里的雪就融化了,唯独压着豌豆的雪迟迟不化。似乎压着的不是豌豆,而是一点点幽魂,冷得让太阳也化不开。
  瑶村冬天的植物都长得粗粗俗俗的,株株都似瑶村的傻大姐,雪来之前是什么样子,雪来之后还是什么样子。唯独豌豆长得如红楼里的林妹妹,一场雪后必有一场痛,一场病。
  春天,瑶村的山山水水绿起来了,绿到深处,种种植物都似有一丝伤心渗入其中。这时豌豆却似伤心够了,它显得从容而平静,为瑶村的春葬准备悼品,先是几朵小小白花怯怯地开了,接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花开满山坡。
  那时候,芒荆山的鹧鸪往往啼得最为孤绝,长一声,短一声,声声让人魂断。再后来就有几场风来,几场雨过,瑶村所有的残红都随着雨打风吹去。唯有豌豆,顶一身白花,成了瑶村春天最后的送行者。
  阳光烈起来了,初夏来临。瑶村的禾苗开始绿得深沉,绿得大气,绿得平和,绿得跟太阳一样欣欣向荣。面对旺盛蓬勃的禾苗,瑶村人心中藏了整个冬天的那缕凄惶没有了,捉襟见肘的日子突然舒展开来。豌豆那身伤心的绿这时猛地变得枯黄。
  把豌豆的尸骨乱草一样刈回家,从中找出片片饱满的豆荚,剥开豆荚,那一粒粒饱满、坚硬、橙黄的豌豆就爆出来了……
  瑶村的豌豆真是一个谜啊,仿佛聚集一生的虚柔、懦弱,就是为了凝聚一粒坚硬的结果?一粒如关汉卿所描写的那样铜筑的核心?它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人物有界,有时我真想变成另一株植物,去问问它。顺便也看它有什么要问我的?
  (选自《谢宗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