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以现代视野观照“平凡的世界”

作者:陈美兰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自1986年出版后至今20余年,似乎一直震动着年轻读者的心,它经常在读物的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直至最近,在中国出版集团、中国作家协会等单位所举办题为“我心目中的改革开放30年的文学代表作”书目征集(最终由读者和专家投票选出30部)的活动中,《平凡的世界》仍然被列为重要的候选书目。
  一部三卷本、一百万字的当代小说,一部全景式展示上个世纪70-80年代我国改革开放早期城乡生活和人的命运的小说,何以会在读者的阅读流通中如此久盛不衰?这是值得我们认真去思考的。
  经历了中国近30年的社会变迁,我们会惊异地发现,路遥这位作家当年对生活竟有如此超前性的透视能力。他把在现代文明和商品经济冲击下,农村古老文明秩序和自然经济开始解体的最初过程,把置身在这个时代大潮中不同人物命运的骤变过程,写得如此的纷繁曲折、动魄惊心。在他的笔下,几乎涉及了、或者说预示了社会转型期所必然出现的城乡生活百态:土地已经无法成为农民唯一的生存条件,新一代农民正渴望着寻求新的出路;旧的生产方式仍然通过权力来维持着等级、分配等律令,束缚着生产力的释放,人的自由发展受到重重障碍;商品经济刺激起物欲的泛滥,带来了人性的种种畸变……这是从历史制高点上,用现代理性来对他所处的那个“不平凡”时代所作的现代诠释:城乡生活的变动,不是普通的生活变动,而是从农业社会形态向着现代工业社会形态的变动;那里一代人的追求,不是普通的生活追求,而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向着一种更新的文明理想的追求。这种视点,使他笔下种种生活现象,无论是高尚或猥琐、无论是欢乐或痛苦,都有了特定的历史涵义。
  小说最富有现代新意的是孙少平的形象。这个在农村最贫困的家庭中长大的青年人,也许是凭着对时代巨变的敏感和改变世代命运的渴望,促使他要冲出长期被封闭的环境,到外面世界去闯荡,寻找新的文明生存方式。作者为孙少平奔向城市文明的道路,设计了相当艰苦而曲折的历程:从学校中贫困生到毕业后务农,他拒绝了妹夫的父亲利用权力调到省里的安排,宁愿只身流浪于城市做“揽工汉”,到煤矿里做“煤黑子”,从最艰苦的底层奋斗开始,“忍受了多少暗淡无光的日月”。顽强的生活信念还使他经受了恋人晓霞因公牺牲的痛苦,承受起为救工友而负伤毁容的打击。这是一条极为艰辛的道路,一条在经历严酷的“劳其筋骨”中接受精神磨练的道路。因为现代文明,不是要培养“精神贵族”,而是要释放人的创造才能,在这条路上,也许“你会死亡,但你也会证明生命有多么强大”。这是路遥对追求文明理想的一种新理解。因此,新一代农村青年,要摆脱小生产意识羁绊投向新的现代工业文明,成为现代社会的积极力量,就需要有一个脚踏实地、百折不挠的攀登磨炼过程。这种人生指向和艺术设计,无疑给小说带来一种昂扬激越的基调。孙少平命运转变过程的悲壮性,也许正是这个艺术形象获得今天正在奋斗拼搏的千百万年轻人强烈共鸣的原因。难怪乎有年轻读者发出这样的感慨:孙少平“是我少年时代的‘圣经’”。
  路遥以他深邃的现代理性眼光,在表现一代青年农民与农业文明告别时,并没有忽视他们与农业社会在精神上的“胶结性”。在这点上,孙少安形象的塑造就更具深意。这个立足于乡土奋斗的年轻人,为改变命运所经历的又是另一种苦涩人生。他保持着传统农民身上那种善良、质朴、宽厚、实在的优良道德,来抗衡着今天生活中仍然存在的种种不公,来应付着横梗在面前的各种障碍,开辟自己的生活道路,而这,就似乎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波折。面对权力等级的严逼,它克制着感情的巨大痛苦,理智地忍痛与青梅竹马相恋多年的女友主动分手;为了扶持贫困乡亲,他解囊相助,而宁愿自己陷于负债的狼狈境地;他承包的乡砖窑厂,几起几落,到取得成功时却又要承受丧妻之痛;他的事业凭着他的坚忍不拔在步步发展,但面对那个以极左面貌执掌着宗法式政治权力的田福堂,那个给他政治上、爱情上都带来过严重伤害的双水乡“龙头人物”,却又只能表现出顺应和忍耐……作者充满感情色彩地描绘孙少安这种矛盾而苦涩的人生,既表现了当代农民在改变命运途程中那种超负荷的忍耐力,也让我们深刻感悟到,在传统势力仍然强大的农村社会中,一代人要真正实现现代文明理想步伐的漫长性。
  作家的现代视野,使他笔下的“平凡世界”,释放出震动现代读者心灵的不平凡的经久音响。
  陈美兰,著名文学教育家,武汉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