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面容

作者:韩少功




  在开口说话之前,我们总会盯一眼来人的脸。面容是人最具有个性的身体部位,因此各种证件照片上都锁定面容,而不是一个膝盖或一个巴掌。面容当然不能比指纹更精确地记录差异,但面容比指纹多了一份情感的流露,多了一份隐约可辨的文化和历史,于是它总在我们的记忆中占据焦点位置。忧郁的目光,欢乐的眉梢,傲慢的鼻尖,清瘦的面颊,智慧的前额,仁厚的下巴,守住了千言万语的嘴角……总是不知何时突然袭上心头,让我们生出片刻的恍惚。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一个宁静的侧面,一个惊讶的蓦然回头,一个藏在合影群落角落里的默默凝视,都可能会让我们久久地梦绕魂牵:如今你在何处?
  面容的浮现和消失组成了我们的人生。“见面”成了我们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开始。美国总统林肯说过:过了四十岁,一个人就应该对自己的相貌负责。林肯看到了人生经历将会重塑面容,发现了心理一直在悄悄镂刻着生理的秘密。比较一下俄国作家契诃夫少年和盛年的照片,比较一下印度领袖甘地少年和盛年的照片,我们的确看到了智慧和胸怀是如何在面容上生长,使它成为人世间美的精品。少年顶多有漂亮,盛年才有美。生活阅历一直在进行悄悄的整容。《世说新语》上记录着这样一个著名的传说:魏王曹操当年要接见匈奴特使,担心自己面貌不够威武,不足以震慑来使,便让一个姓崔的人假扮魏王,而自己持刀于床头假扮卫士。接见完结后,下人奉命去询问来使对魏王的印象,不料客人说:魏王确实优雅,“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这样看来,要想在自己的脸上去展现其他人的阅历,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是剧艺演员的难能可贵的原因。一个奶油小生要演出帝王的胸中城府,一个纯情少女要演出娼妓的红尘沧桑,该是多么的不易。人们说:多笑者必多鱼尾纹,多愁者必多抬头纹,巧言令色使嘴皮薄厉,好学深思使目光深邃,心浮气躁会使面部紧张而混乱,气定神闲会使面部肌肉舒展而和谐。如此等等,如何遮掩得住?这样,有时候我们可能会顺理成章地以貌相人,比如依据“心宽体胖”的经验,相信“体胖”者必然“心宽”。其实“体胖”一类现象可能还有更多的原因,即使在后天演变这一方面,也还可以追溯出更多相关条件。我在孩童时代就发现过夫妻越长越象,对好几个同学的父母的面貌相似性十分奇怪,总觉得他们是兄妹。我后来才发现养子与养母越长越象的情况,爱徒与高师越长越象的情况,这才知道他们的面容相近,首先是他们的表情相仿。表情是易于相互感染和模仿的。朝夕相处的人,两两相对如同镜前自照,也许会下意识地追求自我同一,情不自禁的复制对方的笑容。在一段足够的时间以后,他们就免不了会有某一条相似的皱纹,某一块较为发达的肌肉,某一器官的轮廓曲线,这当然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如果我们放开眼光,甚至可以发现一个时代常常批量产生着面容。以前的老照片里,我们可以发现大部分知青共有的黝黑、健壮、朴拙,目光清澈但略有一点呆滞;而现在的照片里,我们也可以发现当代大部分女白领的纤弱、精巧、活泼,目光进逼但略有一点矫饰。我们可以知道,面容是可以繁殖的,是表情感染后的肉体定格。这种繁殖其实一直在更大的范围内进行:军营、党派、沙龙、行业、社区、宗教团体,等等,都在制作出各种“职业面容”、“党派面容”、乃至“社会面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面容不仅仅属于个人而且也属于社会,成为人们文化符号体系中的一部分。
  ——选自《敏思·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