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一块地的怀念

作者:刘静峰




  一块地,永远不会闲着。你种它,它就长庄稼。你不种它,它除了庄稼什么都长。
  那时这块地就是庄稼地。春夏长小麦,小麦收割前套种玉米,或者麦收后种大豆、高粱。田头地垄还有倭瓜、丝瓜、绿豆、红豆和芝麻,秋后再播上小麦,等待来年。一年四季,这块地都很忙。
  春雨潇潇,滋润着田野。麦子拔节,分蘖,开始变得稠密。阳光下的麦田如碧绿的地毯。微风吹送,丝绒般的奢华。眼见得麦子抽穗,由绿而黄,然后金黄遍野,麦浪滚滚。田野里都是沸腾的声响和味道。麦子伫立成军阵,如威武雄壮的秦俑,马踏黄土,浩荡而来。但天空是清爽的,没有杂质的纯净。空气里洋溢着柔软的暖,浮动在周围,感染着人的脸,眼睛,呼吸,及裸露的肌肤。
  玉米、大豆和高粱,极有规则地将这块地分割。玉米和大豆是泛着金属光泽的黄绿,高粱是敷着细粉的深绿。这是一片绿的原野。间有蝈蝈和蟋蟀的鸣声,激活田野的静谧。倭瓜已经开大黄的花,绿豆红豆的苗棵也发蔓拖长,芝麻开花节节高,粉色白色的花一簇簇的,很招眼。白蝴蝶在花间穿梭,翩翩然,悠悠然。土地此时是祥和的,平静如水,又生机暗涌。
  我在这片田野行走,遇到的是庄稼的事。庄稼的事情让人有成就感。比如看到麦子灌到麻袋里,玉米装进篓子里。甚至瓜秧上开了一朵花,结了一个瓜扭,人的心都抹了蜜似的甜。那是大地的成果,大地的孩子,也是庄稼人的孩子。我虽然没有种庄稼,我只是从庄稼地里走过,但我能呼吸到来自庄稼身上的热烈蒸腾的气息,这种炙烤的热力让我迷醉。蚂蚱,小蝗虫,蝈蝈,会从脚旁猛然跳开或飞出去,翅翼拍打噼啪有声。我无意捕捉它们。我的脚步并不比它们的翅膀振动的频率快。这些小生灵,在这块属于自己的领地里是自由的,它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不过是个偶然闯入的过客。我喜欢在这里漫步,觉得可以近距离地触摸实在的生命形式,不枯燥,不乏味。
  这样的美感,持续了几年。我从中获得了很多快乐。四季变换的色彩,收获的场景,生长的美丽,都在我的内心珍藏。我触摸着庄稼,融入它们的生长,繁衍。也悸动于生命的腾跃,奔跑和飞翔。这里每时每刻都是童年的境界,无邪,无知,天真,纯洁。
  可是人怎么能容许一块地长在城市里呢?
  这块地被很多眼睛盯着。它是这个城市内部唯一一块还长庄稼的土地。庄稼没有竞争力。庄稼地被许多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眼光瓜分成一个个的楼盘,就像一个弱女子遇到残忍的强盗,马上溃不成军,支离破碎。这块庄稼地成了最后的黄金,都想分一杯羹。你争我夺,胜者为王。终于,今年的春天,麦苗没有来得及返青。这块地插上五彩的旗帜,迎来一批钢铁战士的光临。然后,麦子惨遭蹂躏,土地的肌肤被划开,深入腹地。土地不再柔软,不再温和,它有了钢铁的骨骼,冷硬的身躯。许多可能存活的生命被挤压到无人知晓的去处。
  于是,今年的田野不是田野,今年的田野没有庄稼。这里只有尚未建成的楼房,轰鸣的吊车,来往的运输车,飞扬的尘土。还有翻起的土丘,土丘上覆盖的野草。熟土被生土覆盖,乱石趁机浮上表面。许多不知名字的野草,在土丘上长得蓬蓬勃勃。整块土地失去了原来庄稼具有的纯净无瑕的植物气息,到处弥漫着失序和放荡的味道。
  这块地失去了可爱的庄稼。局部的野草欢腾,局部的高楼矗立,成为此处最为醒目的景观。你从这里觉察不到律动的生命呼吸。即使野草疯长,也只有荒芜。面对这些,我不能拒绝,也无法逃离。唯一的办法就是忍受。你要忍受没有庄稼的寂寞,你要忍受千篇一律的人造形态,你还要忍受那些并不美丽的畸形繁华。繁华与土地没有关系,土地不尚繁华。所有的土地都只有朴素。目睹完美的土地上伤痕累累,我没有哭泣。我此时可以做到的只有沉默无语。
  我每天还是要走过这块地。我经过这块地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庄稼。想到庄稼,我才感觉到土地的生意。我的心里,都是对这块庄稼地的怀念,怀念一块长满各种各样庄稼的土地消失。尽管我的怀念无人知晓,或者不一定有什么价值。
  (选自《散文》)
  
  散文包
  “可是人怎么能容许一块地长在城市里呢?”作者在文中发出的考问不能不令人深思。一块一年四季都不闲着的庄稼地曾经让“我”近距离地触摸到了实在的生命形式,并从中收获了很多快乐。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这块地随之升值,成了“最后的黄金”,人们都想分一杯羹。于是,这块地上“许多可能存活的生命被挤压到无人知晓的去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人造形态”,“我”只能忍受和沉默。如何避免在发展现代文明的过程中对耕地的破坏是作者在怀念这块土地的同时给我们每个人提出的严峻课题。
  ——之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