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作者:李修文




  去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喝酒通宵归来,在小区的入口处,突然看见旁边的围墙上写了好多花花绿绿的字,事实上它们早已存在,但我从未留心,酩酊之中,我赫然看见一句话,只有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一时间,这八个字打动了我,让我想起前年冬天,我游荡甘肃青海,在酒泉更往西的茫茫戈壁滩上看见过一句话,这句话不知是什么人花了多长时间,顶着可以把人吹翻的西风,用堪称微小的戈壁石码起来的,每个字站起来都有一人高,这句话是:赵小丽,我爱你。
  此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要后半夜回家,都坐在那堵围墙对面抽一会烟,果然让我等到了他。
  但我还是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是给我装过宽带的电信局临时工老路。我和他已经一年不见。只听说他没在电信局干了,不料他就在离我千步之内的地方当油漆工,工作之余,在后半夜的工地围墙上专事创作。
  到今天,又过去一年多了,老路早就不做油漆工了。昨天,他正式离开了武汉,实际上,他是土生土长武汉人,以他的年纪再出外谋生,结果可想而知。原本,他是来找我陪他去归元寺求签,我有一个朋友,倦了红尘,在归元寺剃发,于是就陪他去了。
  老路求了一个上上签:动一念便得小利,移三步可获贵重。直到回来的路上,老路依旧沉浸在激动之中,车过黄鹤楼,他告诉我,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求到上上签;车过阅马场,他又告诉我,他决定了,马上就离开武汉。
  老路,1960年生,出身军人家庭。初中毕业后参军,不到一年便去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从战场归来,当工人,结婚,生孩子,下岗,离婚,前妻远走高飞,临走之前卖了房子,没办法,他只好又回到父母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一个活到四十岁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的男人,是可耻的。”有一次,他对我这么说。
  自打在工地的围墙边上重逢,在他频繁的找工作之间,他有时候会来找我借书,我从未看见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像老路那样手忙脚乱。
  当他坐下,身体便开始焦灼地扭动,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起身走人,他的眼神忧惧,总是心神不宁地往四处看;当他跟我进书房找书,一路上他不是撞翻桌子上的茶杯,就是裤兜里的钥匙三番五次掉落在地。
  一个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都被拒绝的人,叫他怎么可能不慌张?我每次遇见他,他似乎都是在找工作,油漆工的活计做完之后,他当过洗碗工,推销过一种古怪的治疗仪器,去乡下卖过菜籽,最后,又回城里卖电话卡。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还想过和我一样写小说。所以,面对我们身处其中的光阴,他不可能不迷惑,他终于决定一本书也不再读,他劝我也不要读那么多书,“书上讲的道理全都是正确的?”他说,“就拿你来说吧,也少读点,反正写小说又不是讲道理。”
  我觉得,老路说得太对了。和他一样,我这三十年,无一日不在被道理耽误,我也有和他一样的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正确”道理?
  我和老路重逢的围墙,早已烟消云散,他的毛病却依然没有消退,在离开武汉之前,他随手带着一支圆珠笔,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下意识地在能写字的地方写写画画,我大约能够理解他:如果写写画画能好受些,那就多写写多画画吧。他倒是对自己的这点小毛病不能理解,问我他这是为什么。
  只要稍加辨认,能够看清楚老路写的都是古诗词,譬如“十年生死两茫茫”,这倒也不奇怪,但我感兴趣的是,我当初看到的那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为什么再也没见他写过了?
  那一次,在东亭二路的小酒馆里,我跟他开玩笑,说他没准真能写小说,普普通通的八个字,被他写来竟然如此煽情,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个女人。
  老路不说话,他开始沉默,酒过三巡,他突然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他儿子的,他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
  
  ——选自《青年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