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城市边缘

作者:王祥夫




  生活在晋北大同,感觉上像是生活在农村与城市的结合部。小时候看到农民在城里设下粪店,“粪店”这个词我想是永远在中国当代辞典上消失了。什么是粪店呢?就是在冬天,农民们为了收集城里的粪而设的季节性机构,大多设在城市的边缘。当年,我一出院门就可以看到他们的粪店,店外停着拉粪的大车,粪店的烟囱在冬天的早晨总是冒着烟。里边的人们拉开门,一股子白白的热气就冒出来。他们天天出来进去做的一件事就是收集大粪,收集回来就堆在那里,而且还要拍得严实,让它们发酵,到了天慢慢热起来时,又会被他们一堆一堆认真摊开,再把大量的土掺进去,一边掺合一边倒腾,让它们变成名副其实的土肥。我那时痴迷地看他们做这件事,我还喜欢进到他们的店里去,里边是一条大炕,炕上是七八个行李卷,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面口袋,口袋里是他们各自的粮食。那个做饭的师傅,已经很老了,走路总弯着腰,他对我说,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挂面。
  那时候,我感觉城市真是很小,农村可真是广阔的天地,出家门往西北走不远,就是庄稼地了。那时村子里的农民就在城市的边缘自由自在地种他们的菜,菜畦子色彩好,一畦子浅绿,一畦子深绿,再一畦子居然灰灰的,是茴子白,白色和黄色的蛱蝶就在这茴子白菜地上做着最美丽的飞翔。那时许多农民会在冬季把他们的好粮食拿到城里来换粮食,用他们的细粮换城里人的粗粮。我问父亲,他们怎么就不喜欢吃细粮?父亲对我的回答只是两个字:混蛋!他们更多的是拿着他们的鸡下的蛋来到城里,再把城里人的粗粮“吭哧、吭哧”背回去。粗粮是什么?是玉米面、高粱面、粮食店里扫出来的杂合面,那年月,人们总是吃不饱,把肚子填饱是人们生活的第一要义。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放学回家,进走廊的时候,看到一个乡下的老人家,蜷缩在我们的走廊里,手抄在袖筒里,人蹲在地上。他缩着,外边是无边无际的风雪!
  在我的生命里,与农民更加亲近一些。从小,我喜欢工厂吗?没喜欢过,我们,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去工厂里玩过吗?没有。那时候,庄稼地才是我们的乐园,庄稼地不会在城里,庄稼地在村子与村子相连的地方。村子里有牛哞,悠远而深沉的一声,让人感到那么亲切。
  现在的城市,像是吃了大量的面起子的面团,一下子猛地膨胀了起来,结果是,许多的农民没有了土地。还有,那些菜地哪里去了?那些庄稼地哪里去了?那些游走在城市里的农民,由于没了土地,他们也没了身份,我在一个房地产商的工地上,看到了一个年老的农民,他一直蹲在那里,看着前边。我问他,他告诉我,前边,那打桩机打桩的地方,以前是他们的菜园子。一下子,我的心里真是很难受。我想起了那些在灰灰的茴子白上飞舞的蛱蝶们,它们去了哪里?还有我的蜻蜓们,我的蚂蚱们呢?往后的一连好几天,这个年老的农民一直蹲在那里,他默默无言,我不知道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粪店,我想,即使是查遍《辞海》,也不会查出这个辞条。我也再看不到那拉粪的大车,停在城市边缘……
  ——选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