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纯真的草地与故乡

作者:剑 男




  这是河畔的草地,葱郁,在干草收割之前,
  一个六月阳光里美好的日子。
  我搜寻着它,找到了它,认出了它。
  青草和花朵生长在我熟悉的地方。
  眼皮半闭着,我承受着光。
  气味贮藏着我,所有的认识停止。
  突然我感到我在消失并快乐地哭泣。
  ——切·米沃什《草地》
  
  米沃什诗歌隐藏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时间与拯救。
  作为一个在乡村长大的人,我一直喜欢着那些有关自然、有关乡村生活的诗篇,就像我很多年来一直秘密喜欢着那些快被人们遗忘的乡村植物一样。我喜欢鱼腥草,喜欢散发出迷人香气的野葱,也喜欢那能嚼出甜蜜汁液的草根和开满野花的草地。和米沃什一样,我喜欢那些经过时间淘洗之后仍然在记忆深处闪闪发光的事物,尽管我知道米沃什诗歌中有着更为深邃和令人沉湎的东西,但我说不出的喜欢他对童年经验世界和童年纯洁的精神世界的迷恋。
  这是河畔的草地,葱郁,在干草收割之前,/一个六月里阳光美好的日子。
  我想对于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来说,每个人对草地都不会感到陌生,尽管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草地可能和米沃什的草地不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每个人在这一事物上与诗人产生共鸣。我的老家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属幕阜山的余脉,读到这首诗的第一句,我的脑海最先出现的图像就是故乡那条绕着山麓而来的清澈小溪以及沿着河岸密密匝匝生长着的、如水仙一般的青草。那时,我们那一茬十一、二岁的孩子平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河边的草地。在那里,远离了村里广播中关于那个岁月无休无止的聒噪,也是在那里我们萌发了长大后一定要走出山里的朦朦胧胧的理想。“一盏灯比我们最亮的火把还要亮”,在那个我们翻山越岭前往县城又翻山越岭返回村庄的夏夜,我们每个人都为县城的白炽灯感慨不已。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那个夏夜的河边草地,我们每个人心里揣着一盏灯——一盏照亮着比闭塞山村更为广阔的外面世界的灯,似乎我们每个人在刹那间都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
  我搜寻着它,找到了它,认出了它。/青草和花朵生长在我熟悉的地方。
  如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在米沃什那里可能是更为漫长的颠沛流离的时光,——我要搜寻的是什么?我是如何找到了它并认出了它?时间对记忆作了删减,我想对命运坎坷的米沃什而言,这里的“它”一定包含着对故乡最为深刻的记忆,不仅是青草和花朵,一定还有和青草与花朵一起长大的青少年的时光,这里的时间与拯救都是对于纯真心灵的怀恋与坚守。就像我,从少年时离开故乡的二十多年里,每次返回故乡,一些美好纯真的记忆都随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断地延伸,一直抵达灵魂的深处。“一个人可以贫穷,但不能没有操守。”——我不仅想起那个萌发到外面世界看一看的夏夜,也想起我第一次出远门求学时父亲和我在河边草地言语不多的谈话。几十年来,从当年的渴望离开到如今的心灵返回,那河畔的青草依然如水仙般翠绿,那青草中的花朵依然年年春天展开它恬淡的笑颜,偶尔我也有物是人非的伤感,但更多的是疲惫心灵终于回归纯真年代的快慰与欣然。
  眼皮半闭着,我承受着光。/气味贮藏着我,所有的认识停止。/突然我感到我在消失并快乐地哭泣。
  当一个人历经岁月的沧桑回到故乡,并深切地感受时间对人生的磨砺和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的美好,这是不是意味着一个人思想向纯净的无限返归?米沃什回来了,又或许是他的灵魂回到了遥远的故乡,一个人灵魂的返回只需要一块草地,它所承载的可能却是整个故乡的天空和童年时光。“眼皮半闭着”,他是在沉缅,还是在想象?“气味贮藏着我,所有的认识停止”,拿破仑能在风中闻到故乡科西嘉岛的气味,米沃什是不是也在他乡的风中闻到故乡?最为深刻的是他所说的“所有的认识停止”,“我感到我在消失并快乐地哭泣。”——是的,当一个从纷繁复杂的异乡回到故乡,故乡是不需要辨别的,故乡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深切记忆,一个人回到故乡,他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他就可以宠辱皆忘,直至消失在与故乡无边的融入中。与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他乡相比,只有故乡才是我们皓首单衣仍不忘返回的最后归宿,只有故乡,才能让一个游子在他的怀中快乐地哭泣。
  夏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故乡,在那条绕着山麓的小溪边,一切似乎都已改变,一切又似乎都没有改变,原先成片成片的草滩被一些淡紫色的小花点缀着,在高处一点的土坡边,我还看见结着狗尾巴一样花蕊的鱼腥草及一大片的野紫苏,母亲说,你从小就喜欢这片河边的草地,我说是的。其实在离开故乡的日子里我也一直喜欢着它。我喜欢它的气味,那里面贮藏着一个我渴望回去但却永远再也无法拥有的纯真童年。但我从不跟她说到我生活中的迷惘,一个人心中突然忘记了故乡的迷惘。从前是“望不到故乡,我心已伤”,如今我要和米沃什一样,用故乡的河水和青草来廓开心中的迷雾,达成我在喧嚣尘世中心灵上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