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母亲的刺绣

作者:格 致




  刺绣是母亲十六岁开设的一门功课,督导是我的姥姥。我的地主姥爷对这一学科也给予了必要的重视。他坚定地阻挡在我母亲上中学的道路上,其目的就是让女儿回到家里,将那还空白的白布绣满花朵、蝴蝶或飞鸟。每个女孩都坐在家里绣花。
  被阻挡了去路的母亲坐在了木格子套窗下,白而纤细的手指捏起了一根细长闪亮的绣针,她想都没想就绣了一朵花。在这里,母亲的思维不见一丝活气,“绣”这个词一定得对应着“花”吗?在这里,母亲没有想到要另辟蹊径绣它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或是一个裸露着一个肩半个胸的在石板街上奔跑的女人,她没加思索就踏上了一条宽广的绣花的大道。不仅如此,她还运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准备就把开在我的地主姥爷家院子里的芍药花绣下来。
  母亲坐在窗下,木格子套窗半开着,芍药花在院子里怒放。花朵是粉色的,间或有白色的。母亲的手指在那一笸箩丝线里游移,在水粉、深粉、玫瑰粉上举棋不定,最后,她捏起了那团深粉色丝线。母亲手指的这一抉择是非常正确的。那五根手指,尤其是拇指和食指,也许还包括中指,同时意识到了一个词语——时间。它们用一个深色给予了这个词以基本的敬畏。深色,是十万大军,它们在穿越时光的道路时,会有重大伤亡。它们必胜的信念来自自己的无穷数量,砍不完的头颅。
  那团被选中的丝线,立刻就身负使命。它必须肩起把一朵明天就可能凋谢的花移植到白布上的重任。从泥土到白布的迁移,犹如捧着一满碗的热汤从厨房到餐桌,小心翼翼是起码的。不能改变花的颜色,汤不能溅到地板上,不能改变它开放的姿态,即使烫了手指?也不能把碗扔到地上,手指要坚持,要让这朵花在没有水、没有土的白布上、一个新世界上,不知不觉地继续开放,并使之永不凋谢,尽可能长久地鲜艳下去。母亲的手指和目光都隐藏在木窗的后面,这一移植行动,绝不可以让院子里、阳光下的花朵知道,不然,谁能保证那朵被选中的花不扭捏出一个恶俗的姿态。
  母亲坐在窗前的刺绣是对花朵转瞬凋谢的有效补救,是对关东漫长严冬的精神储备。姥爷家有菜窑。爷爷家也一定有。谁家会没有菜窑呢?菜窑里储满了过冬的白菜、土豆、萝卜……这是大人在秋末冻土形成之前必须做的,而关东的少女们,则在白布上储备了整个冬天开放的花朵。这可比挖一个地穴式的菜窑要耗时费力,因此这一工作也许从春天就开始了。
  暴雨突然而至,花瓣在雨中挣扎,最后死在污泥里,而母亲面前白布上昨天刚绣好的几朵芍药花,像几个在暴雨来临前及时找到了一个有雨披的屋檐的小女子,她们的衣服没有被淋湿,头发没有散乱,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溅上一丁点的泥水。它们不像是躲过了一场大雨,而是躲过了一场直指生命的浩劫。
  
  ——选自《海燕·都市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