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哀蝶

作者:迟子建




  我童年时曾是扼杀蝴蝶的小妖魔。大兴安岭有一种俗称“大马莲”的蝴蝶,深紫色,羽翼上有点点赤金的颜色,它比一般在花间蹁跹的蝴蝶要大上好几倍,雍容华贵,飞起来姿态娴雅,美得令人炫目。这种蝴蝶不大喜欢徘徊花间,它们通常是在林间的草地上翻飞悠游。我和许多女孩子那时最热衷的事便是用衣服罩住这种蝴蝶,将它捉到手中,它的羽翼在我的指间簌簌抖动的时候,我们便将它在掌心拍死,然后在蝴蝶的蛹上插一颗图钉,将它按到白纸棚的灯畔。晚上拉亮电灯,哗地一照,灯畔那一圈已死的蝴蝶便栩栩如生了。那时我究竟扼杀了多少蝴蝶,已经无从计算了。只知道那些蝴蝶过不多久就会像落叶一样脱离纸棚,落下来的自然和泥土融为一体了。
  蝴蝶的美是靠羽翼的震颤来传达的,而它的死亡也是由此带来的。折断它的羽翼,它便丧失了传达美的能力。艺术的羽翼同蝴蝶一样是华美而脆弱的。比如一幅名画,它可以在欣赏它的人面前呈现丰满辉煌的羽翼,给赏画的人以一种心灵的沟通和震动,但同时,一把意外的大火会使它化为灰尘。比较而言,陶器的羽翼才算最为坚硬,无论风吹日晒雨淋,都无法伤害它的本质,即使深埋地下,陶还是陶,所以陶才最能成为中国的象征,才经久不衰。
  我曾经异想天开,认为应该把伟大的艺术品放入坟墓保存。因为展览大厅明亮的光线会使一幅画改变颜色,人的混浊的呼吸会伤害画的神经。但是如果创造艺术是为了让它进坟墓的话,那么人类又如何进行艺术的传达呢?又如何进行精神的交流呢?人是渺小的,艺术却是巍峨的。我们无法得到梵高身上的一片指甲,但他的向日葵却比地球上所有开放的向日葵都灿烂、明亮和忧伤;我们无法得到柴可夫斯基的一根头发,可他的音乐的羽翼将在漫长世纪的空中低回,并且深深地感染着一代一代的人。所以我不再做把艺术品放入坟墓的梦想。我们庆幸人类的先知,他们创造了音乐、绘画、建筑、文学等等的艺术形式,他们向我们传达了已逝世纪的辉煌与宁静,喧嚣与平和,他们艰难地扇动着艺术的羽翼,告诉我们战争、和平、瘟疫、繁华、颓败等等人类曾经历过的一切,我们承受并延续着这一切。埃及的金字塔不可能成为人类文明的永久纪念碑,也可能再过几万年没人会知道梵高、莫扎特、海明威这些在我们这个世纪仍被视为伟大的人物,因为艺术的羽翼既长久又脆弱,它很可能在飞向某一个世纪的途中而彻底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创造这艺术的人的名字也一同沉沉地消失。但这些担忧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总会有艺术的羽翼会飞向未来的天空,它仍能给人带来生存以外的惊喜和慰藉。如同童年时我在苍茫的暗夜中哗地拉亮电灯,能看到那圈美丽的蝴蝶一般。
  大约两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悲观的文章《谁为这个世界送葬》,大意是说忽然一日想到如果人类全部消亡了,这个世界不复存在了,能最后为这个世界送葬的是什么?我说是大地上翻飞的画卷、四散的书籍、破败的琴和空旷的建筑。当一颗流星最后一次划破天幕,它会看到大地上我所设想的壮观场景,没有比这种送葬更动人的了。
  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其实缘自内心深处对艺术深深的痴迷和渴望,也可视为对自己精神追求的一种激励。于是,艺术会为这个世界送葬成了我深信不疑的一个真理。人死后暴露出的白骨是那么千篇一律,可人的心灵创造出的艺术光华却又是那么斑斓夺目。这样想来,艺术的确是完善人生的一种途径了。
  当我按住蝴蝶,当它的羽翼在我指间轻轻颤动,我还会扼住它的呼吸吗?虽然我知道蝴蝶不经我的手早晚也会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但现在我的心还是为二十几年前的过失而颤抖了。能够让羽翼震颤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不然那羽翼又有何用?静止千年的美,也抵不上飞翔一瞬的美更动人心魄,因为后者是一种流光溢彩的美。所以我深深祈祷艺术的羽翼不要轻易被人折断,让它自由地颤动并且深入人心吧。同时,我也愿意在这遥远的北国,深深地向着极北的童年生活领地鞠一躬,哀悼那些毙命于我掌心的蝴蝶。
  
  (选自《我的世界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