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新疆的歌

作者:王 蒙




  在遥远的伊犁,几乎每一个本地人都会唱《黑黑的眼睛》这首歌,几乎每一次喝酒的时候都要唱这一首歌。
  喝酒和唱歌这二者,从声带医学的观点来看是互相排斥的;从情绪抒发的角度来看却是一致的。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1965年冬天,在大湟渠渠首——叫作龙口工程“会战”的“战场”。我与农民们一起住在地窝子里。那里临时开设了几个食堂。寒冬腊月,食堂的厚重无比的棉帘子外面挂满了冰雪,也许不是雪而是霜。掀开这沉重得惊人的门帘,简陋的食堂里热气弥漫、灯光昏暗、烟气弥漫、肉香弥漫。更重要的是歌声弥漫,歌声激荡得令人吃惊,歌声令人心热如焚,冬天的迹象被歌声扫荡光了。
  在关内的时候,我们也听过一些新疆歌曲。但是伊犁民歌自有不同之处,它似乎更散漫,更缠绕,更辽阔,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抒不完的感情连结如环,让你一听就陷落在那里,痴醉在那里。
  从此我爱上了伊犁民歌。在伊宁市家中,常常能有机会深夜听到(《黑黑的眼睛》的歌声。是醉汉吗?是夜归的旅人?是星夜赶路的马车夫?他们都唱得那么深情。在寂寥而寒冷的深夜,他们用歌声传达着对那个永远的长着“黑黑的眼睛”的美丽的姑娘的爱情,传达着他们的浪漫的梦。生活是沉重的,有时候是荒芜的,然而他们的歌是热烈的,是益发动情的。
  后来我有几次与农民弟兄们一起喝酒唱歌的经验。我们当中有一位歌手,他是大队民兵连长,他叫哈里·艾迈德,他一唱,我们就跟,随着每一句的尾音,吐出了无限块垒,我傻傻地跟着唱,跟着哼,却总觉得跟不上那火热的深沉与寥阔的寂寞。
  也有时候我不跟着唱,只是听着、看着哈里和别的人们的那种披心沥胆地唱歌的样子,就觉得更加感动。
  1973年我离开了伊犁,1979年我离开了新疆。
  1981年中秋节前后我重访伊犁,诗人铁依甫江与我同行。为了将《蝴蝶》改编成电影的事,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导演不远万里跑到伊犁去找我,一天晚上,我们一同出席伊宁市红星公社就是西公园附近的一次露天聚会。饮酒之际,请来了民间的盲艺人司马义尔,他弹着都塔尔,唱起了歌,当然,首先唱的仍然是《黑黑的眼睛》。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他的歌声不是那么强烈,却更富有一种渗透的、穿透的力量,那是一首万分依恋的歌。那是一种永远思念、却又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爱情,那是一种遥远的、阻隔万千的呼唤,既凄然、又温暖。能够这样刻骨铭心地爱,刻骨铭心地思恋的人有福了,能唱这样的歌,也就不白活一世了!看不见光明的歌手啊,也许你的歌声里充满了对光亮的向往和想象?在伊犁辽阔的草原上踽踽独行的骑手啊,也许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期待着人群的温暖?歌声是开放的,如大风,如雄鹰,如马嘶,如季节河里奔腾而下的洪水。歌声又是压抑的,千曲百回,千难万险,似乎有无数痛苦的经验为歌声的泛滥立下了屏障,立下了闸门,立下了堤坝。
  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他一唱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伟大的维吾尔诗人纳瓦依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这又牵扯到一个民族的性格问题上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忧郁?由于干旱的戈壁沙漠吗?你的绿洲滋润着心田。由于道路遥远音信难传吗?你的好马和你的耐性使你们的交往并不困难。由于得不到心上人的呼应、得不到知音?你的歌、你的舞、你的饮酒又是那样地酣畅淋漓!而你的幽默更是超凡入胜!
  快乐的阿凡提的乡亲们,却又有唱不完的“黑眼睛”的苦恋。
  我没有解开这个谜。虽然我自我标榜我对新疆、对维吾尔人的生活、语言、文字颇有了解。我至今学不会这个歌。虽然我喜欢唱歌、粗通乐谱、会唱许多歌、自信学歌的能力不差。那么熟悉,那么想学,却仍然不会唱。也怪了。
  就让我唱不好、唱不出这首“黑黑的眼睛”吧。唱不好,但是我知道她,我爱她,我向往她。小小的一声我就能从万千音响中辨识出她。她就是我的伊犁,她就是我的谜一样的忧郁。至少是因为告别了伊犁,至少是因为它是唯一的我又喜爱又熟悉又至今唱不成调的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