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用图画来回答期盼

作者:孙绍振




  这一首诗的题目,在有的版本上叫做“夜雨寄内”。这就意味着这首诗是诗人写给他妻子的。但有人争论说:“语浅情深,是寄内也。然集中寄内诗皆不明标题,仍当作寄‘北’。”(《玉谿生诗集笺注》)好在这位权威的注家比较开通。不管是“寄内”还是“寄北”。他承认内容一样是亲情。又有人考证,这首诗是写在他妻子王氏死后,因此并非“寄内”,而应该是写给在北方长安的朋友的。虽然如此,霍松林先生仍然认为解为“寄内”更确切。
  中国诗人主张以诗缘情言志。但是,把自己的心扉向公众敞开的,大都是友情;爱情、对妻子的亲情,是比较少的。《全唐诗》中以“寄内”为题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占了四首。四首之中。有两首又是身陷囹圄之时写的。乱离之时,想念朋友是堂而皇之的,想念妻子,就要隐蔽一点。杜甫那首很著名的想念妻子的诗,把肉体都写到了:“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但是,题目不叫“寄内”,而叫“月夜”。李商隐善于写爱情,而且写得缠绵悱恻,题目却叫“无题”,至今令学者猜测不定。
  这首诗写的究竟是对妻子的亲情,还是对朋友的友情呢?我想,阅读时不必深究。反正是一种很深的感情。就是友情,也不是一般的,而是相当深厚的。
  开头第一句的“君”字,在现代汉语中,通常指男性。在古代,大多用于男性,有时也用于女性,也有在夫妇之间用以互相称呼的。用“君”来称女人,就意味着对她品格的尊重,是很客气、很正式的,不是很亲昵、很随意的语境里能够使用的。
  作为近体的绝句。这首诗的第一句就有犯规之嫌:两个“期”字。重复了。因为绝句一共就四句,每句五字或七字,因此每一个字都要有用处,甚至规定都是实词,在一般情况下,不能像古体诗那样使用虚词。因为虚词词汇意义比较抽象,本身的含义是不太具体的。不太具体而占了一个字,就有点浪费了,同一个字重复就更是浪费了。这一句里如果有纯粹重复的字,则当是缺失。但是千年以来,再苛刻的诗评家。也没有挑剔这两个“期”字。本来要回避这种重复很容易,把“期”改为“时”:“君问归期未有时”,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样可能有些潜在意味的损失。因为第二个“期”强调一种失望的感觉。你的“期”,是日期,更重要的是期待,二者全都没有,不但是近日没有行期,不能马上回来,就是未来日期,也没有确定。日期和期待,双重意味,表面上是日期,深层的是期待、是思念。两个“期”字。表明诗人不想用委婉语,而用直率语正面冲击对方的心理。
  第二句有点奇怪,没有确定的日期,是什么道理呢?没有道理,却只有一幅图画:“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是不是诗人不能及时归来的原因呢?巴山,是一种阻隔吗?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夫妇思念大都因空间阻隔而起,《古诗十九首》中有“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如果是这样。下半句应该加强巴山道路险阻之感,但是,接着来了夜雨,也可能是增加了行程之难吧。但是夜雨的结果是“涨秋池”。这和回家有什么关系?秋水涨满了池塘,又不是大水滔滔泛滥。“巴山夜雨涨秋池”不是归不得的原因,而是诗人眼前即景,中心意象不是巴山,而是夜雨,巴山只是点明了诗人的居所。“夜雨秋池”这样的图画、景观之外,有一双眼睛在看,看着夜雨涨满了秋天的池塘。这里应该有一个涨的过程,不是一下子就涨得那么满的吧?那么是诗人眼看它涨得越来越满的吧?这一双眼睛是长久不动的吧?是无言的吧?是没有明确的目的的吧?是无奈的吧?这种无奈,是你也能从这幅图画中领悟到的吧?有些学者在解读到这里的时候,说其中有“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其实是太坐实了。与其说是明确的愁与苦,还不如说是无言的怅惘。
  第三句,是绝句的灵魂所在。给读者一个突然的转折之感。原来是一幅图画、一双凝神的眼睛、一个静止的空间,突然来了一个空间和时间的大幅度转换,到了另一种情境之中。“何当”是一个设想,是一个想象的跳跃:什么时候共剪西窗烛。蜡烛烧的时间长了,中间未烬的烛芯就会影响烛光的亮度,必须剪掉。用一起剪烛来代替彻夜长谈,这是用图画代替抒情,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拿手好戏。如果直说“什么时候你我能相会,彻夜长谈”,就没有诗意了。
  第四句,谈得那么久,谈些什么呢?就谈今天巴山夜雨之时,互相思念的情境。这里在技巧上,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前面的两个“期”已经重复,现在又是两个“巴山夜雨”,重复得就更为产重了。这回就有人批评了,《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引一位评论家的话说:“两叠‘巴山夜雨’,无聊之甚。”当然也有人为之辩护。《古唐诗合解》说:“此诗内复用‘巴山夜雨’,一实一虚。”这就是说,前一个“巴山夜雨”是实写眼前景观,后一个“巴山夜雨”是想象中的情境。二者不能算重复,而是虚实相应,相应就是相生,产生了更深更广的意味。这种意味,是一种情感的意味。这种情感的意味主要是由诗的想象建构的。在这首诗中,情感主要是依赖空间和时间的自由的双重跳跃性转换而得到充分的表达的。《扎朴》说:“眼前景反作日后怀想,意最婉曲。”从此时的“巴山夜雨”,到彼时彼地的“共剪西窗烛”,是空间和时间的第一次跳跃,给对方一个深切的安慰,这对读者具有一种想象的冲击性。用这种画面性的想象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是诗人们常用的手法。例如,杜甫在战乱之中思念自己的太太,最后也是归结到将来相见的情境:“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杜甫在爱情方面可能是比较老实,除了激动得流泪以外。没有什么别的花样。而李商隐就不同了,他对异日相见的情景的想象就要比杜甫多一点浪漫的才子气。他想象相见不是无声的眼泪,而是说不完的话。这是一。其次,他没有停留在这个才子气的画面上,在第四句他说:我们那时所谈的内容,就是我眼前面对巴山夜雨的情境。从想象上来说。就是时间和空间上又来了一重转换,彼时彼地所谈,又与此时此地之情境重合。如此复杂的想象,表达如此深切的感情。语言上又如此之简洁。前面一个“何当”,是拉开距离的想象;后面一个“却话”,是一个大拐弯,合二为一,把空间时间上的大幅度跳跃轻松地连接起来。都是平常词语,天衣无缝,构成一种曲折而又婉转的情思,也就是“未有期”的失落和“涨秋池”的怅惘都转化为会心的喜悦。以时间空间的转换,表现情感的转折,这一点是中外诗歌不约而同的:眼下的一切会成为未来的回忆,而回忆可能使不幸转化为欣慰。如普希金著名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就这样写道: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这个翻译其实不太准确,还有一种翻译,是戈宝权先生翻译的:“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这样可能更准确。在心理上回忆,也就是时间转换,会使不幸变为喜悦。这一点李商隐和普希金是差别不太大的,但是在表现上,却有巨大的差异:李商隐作为中国古典诗人,用图画来抒情;普希金作为西方浪漫主义诗人,则直接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