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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逍遥游》“抟”字及其他

作者:娄 毅




  《庄子》一书想象奇特,语言汪洋恣肆,对今天的人来说,已属难读。即使像《逍遥游》这样多年来入选高中语文教材的篇章,也有不少词句历来众说纷纭。如“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一语,各家就有不同的解释,而歧义的核心就是对“抟”的不同理解。诸家对“抟”的不同理解,约略可分为三类:
  一、“抟”为“搏”字之误。章太炎先生认为,通行本的“抟”字是个错字,它的本字应当是“搏”,因为形体相近而误。《庄子解诂》说:“《释文》:抟,徒端反,一音搏。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字当从搏,崔说得之。《考工记》注:搏之言拍也。作抟者形误,风不可抟。”
  章氏的说法,得到了一些学者的赞同。蒋锡昌《逍遥游校释》说:“锡昌按:章说是。四部丛刊影世德堂本及御览天部九风,均作搏可证。陆引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盖崔本亦作搏,故以拊释之。”张默生《庄子内篇新释》也说:“抟当作搏,拍也,作抟者形近而误。”现今通行的中华书局版《庄子今注今译》也采用了章太炎的说法,将“抟”改为“搏”。
  二、“抟”为“专”字的假借字。郭庆藩《庄子集释》:“案《说文》:抟,以手圜之也,古借作专。《汉书·天文志》‘骑气卑而布卒气抟’,如淳注:抟,专也。《集韵》:抟,擅也,又曰,聚也。抟扶摇而上,言专聚风力而高举也。”
  今人钟泰《庄子发微》承此说,认为:“抟之为言专也。老子曰:专气致柔。此言风犹言气,观以息相吹语可见,故曰抟扶摇而上,以表抟风即是专气。各本抟有作搏者,则传写之误。”
  三、“抟”为旋转义。《文选》卷三十一李善注引司马彪云:“抟,团也,扶摇,上行风也,圜飞而上者若扶摇也。”司马彪的注是说,大鹏旋转上飞,形状就像上行的旋风。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说:“扶摇,即下文羊角风。此风之势,扶疏摇曳,曲而上行,如羊角也。鹏亦随风势圜转而上飞,所谓抟也。章炳麟谓‘字当从搏,崔说得之’,不知搏者拍也,抟亦有拍义,于义较完,不须从‘搏’也。”
  这三种说法看上去似乎都有道理,究竟何去何从?章太炎据版本改字,证据不足。因为从版本上说,通行本及郭象注本都作“抟”,《经典释文》也说“徒端反”,因此版本自身绝不是有力的证据;依据版本将“抟”改为“搏”,也没有很强的说服力。至于郭庆藩以假借为说,其前提应该是“抟”在上下文当中无法解释得通,或与文本的思想体系、语言风格不相一致。但是,我们并看不到这个前提的必然存在。郭氏把假借作为自创新说的工具,是不符合训诂原则的。钟泰承郭说,引《老子》“专气致柔”解《庄子》“抟扶摇”,实乃风马牛不相及。因为《老子》中的“专气致柔”,是说心念与气息专一,久而久之,使身体柔软如同婴儿。
  那么,“抟扶摇而上”的“抟”,究竟该作何解呢?考《说文》:“抟,以手圜之也。”“抟”就是两手圜转而动,使物成为圆形。现代汉语中的方言词“抟弄”,仍保存着这一意义。《礼记·曲礼》“毋抟饭”,“抟饭”就是把饭抟成圆球状。“扶摇”就是旋风,“抟扶摇”是动宾结构。如果按照一般思维,风本不可抟,这可能就是章太炎先生在文本理解上的重要依据。但是《庄子》的语言,“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天下》篇),因此对它的理解,也不能受一般思维的拘囿。清人林云铭说:“《庄子》用字,有与他书不同,……当具别解。”(《庄子因·庄子杂说》)大鹏本借风力,随旋风圜转上飞,即如《庄子集解内篇补正》所释;但庄子用了“抟”这个动词,就使大鹏由被动变主动,由随风上行,变为抟着风上行,极为形象。若将“抟”字改为“搏”,训拍,不仅索然无味,也犯了“随意改经”的禁忌。
  《庄子》一书的语言艺术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独树一帜的。在《天下》篇中,作者自述其文,是“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寓言、夸张等手法的运用,可以说臻于化境,而在对动作的描摹上更体现出《庄子》语言的形象性特点。因此,要对《庄子》中的一些词语做出准确的解释,一方面应以训诂为依据,另一方面应在充分领会语言整体风格的基础上,考虑它的形象性特点。
  我们可以再举《逍遥游》中的一个例子:“蜩与学鸠笑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决起而飞”的“决”,显然是描摹飞起之貌的。郭象说:“夫翼大则难举,故抟扶摇而后能上,九万里乃足自胜耳。既有斯翼,岂得决然而起,数仞而下哉!”以“决然而起”来释“决起”,极为准确。但对于“决”,诸家注解多有不同。宋人林希夷《庄子口义》说:“决起者,奋起而飞也。”明释德清《庄子内篇注》:“尽力而飞也。”清人林云铭《庄子因》说:“决起,不遗余力。”
  其实,“决”是形声兼会意字,从“夬”得声,亦从“夬”得义。《说文》:“夬,分决也。”为物自中间断开之义。“决”字从水,意为水冲开堤防,或打开缺口引导水流。“决然而起”就是像水冲开堤防那样飞起。水冲开堤防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蜩与学鸠在飞起时也没有准备动作,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下子飞起的。正因为这样,它只能“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这与大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形成了鲜明对照。《庄子》用“决”来描摹蜩的飞起之貌,十分形象。
  对《庄子》语言形象性的理解,必须以对词义的正确训诂为基础,而对词义的训诂又要考虑《庄子》语言的形象性特点,这二者是紧密相连的。因此,我们建议在《庄子·逍遥游》的教学中,既要向学生讲清词语的本义,又要注意结合《庄子》语言的特点,这样才能够加深学生对词语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