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刘姥姥的“搞笑”艺术与语境

作者:祝敏青




  读《红楼梦》常有一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人物的栩栩如生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人物话语的塑造。刘姥姥在《红楼梦》中仅是一个小人物,但却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高中《语文读本》第六册节选了《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在贾母设宴大观园时的精彩表演。这一片段既是对人物神情惟妙惟肖的描摹,又是对人物话语表现力的极度渲染。选编者以“宴席笑声”为题,意在突出众人富有个性的笑,但这一笑则源于刘姥姥的“搞笑”话语艺术。刘姥姥的“搞笑”是众人大笑的上文语境;而反过来,众人的笑又形成了刘姥姥“搞笑”的下文语境,它是刘姥姥“表演”效果的直接体现。结合语境去欣赏刘姥姥的“搞笑”艺术,有助于对人物形象的把握。
  语境即使用语言的环境,它包括语言材料构成的上下文,也包括时间、空间、对象、背景等因素。语境在人物话语的生成与解读中参与始终,是探究人物话语目的不可或缺的因素。《红楼梦》第四十回用形象生动的文字描绘了湘云、黛玉、宝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探春、惜春神情各异的大笑。而众人捧腹的直接原因是刘姥姥的“搞笑”话语。这是贾母设宴时刘姥姥的一次精彩亮相:“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这一表演效果极佳,引发了众人的捧腹大笑。这一笑,就把宴席的气氛给调到了极佳状态。刘姥姥表演引发众人大笑的深层,隐含着鸳鸯、凤姐讨贾母欢心的匠心。这就得结合上下文语境来看。早在第三十九回,就写了刘姥姥来到贾府,用村野见闻博得“老寿星”欢心的事。善于迎合贾母心意的凤姐,当然马上意识到刘姥姥的话语“合了贾母的心”,意识到这是讨好贾母的一个极佳人选,于是与鸳鸯商议,制造了这么一场由凤姐策划、鸳鸯导演、刘姥姥唱主角的“闹剧”。先是凤姐对鸳鸯“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心领神会的注解:“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接着是宴席开始,鸳鸯在凤姐暗示下将刘姥姥拉出去,悄悄嘱咐的一番“调停”;以及贾母吃饭时,鸳鸯一反常规的“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的环境渲染。这些语境是对刘姥姥“表演”原因的说明铺垫。下文语境则展示了精心策划下的“演出效果”,这就是众人神态各异的大笑,以及由此制造的宴会气氛。而这一切的目的,归根结底是博取贾母的欢心。语境又是话语中所隐含的人物个性的极好衬托与说明。且不说刘姥姥为迎合贾母等人编造出许多村野趣事,对贾府所见极尽夸赞之能事,仅就刘姥姥的“搞笑”艺术,就足以展现刘姥姥的个性魅力了。在“俗”“愚”的表层下隐含着刘姥姥的人情世故。对凤姐、鸳鸯的捉弄,刘姥姥是心知肚明的;对捉弄的目的,刘姥姥更是心领神会,这是刘姥姥愿意配合“表演”的原因。因为双方的目的实际上是相同的。讨老太太欢心,也就是为自己铺路。刘姥姥对“搞笑”意图的领会,从宴毕她与鸳鸯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事后鸳鸯赔不是,刘姥姥巧妙应对:“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吩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这番话形成了刘姥姥“表演”的下文语境,它可以说是对刘姥姥“搞笑”话语目的的一番注解,也是对刘姥姥人物性格的一番展示。“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因此,她看似活脱脱的一个“丑角”“傻冒”,实则处处显示出她的见识和精明。这从她对凤姐、鸳鸯精神的领会和贯彻可以看出,在“俗”“愚”的表层下显示着她的“世故”。她明知凤姐、鸳鸯的捉弄而故作愚态,尽情表演,这是因了她对凤姐、鸳鸯目的的确切领会。她明知村野俗语在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不合宜,却有意流露,是为了博取他们的新鲜感,以取得她在这个环境中本不可能取得的中心地位。刘姥姥成功了,她巧妙地赢得了贾母的欢心,赢得了众人的喜爱。这从她的表演所赢得的笑声可以看出,从她最后在贾府的收获也可看出。刘姥姥出场有限,却尽情展现了个性魅力。刘姥姥的“搞笑”,不但展现了说话者的个性,同时也展现了听话者的个性。我们从这一阵阵笑声中,还看到了贾母养尊处优中寻求新鲜、寻求乐趣的心态,看到了凤姐的善于揣摩迎合和工于心计,看到了鸳鸯的聪明机敏和促狭,看到了衣食无忧的公子小姐的寻求乐趣……
  刘姥姥的“搞笑”话语中,既有着与语境的不协调,又有着与语境的协调。刘姥姥身份地位的低贱,与钟鸣鼎食的贾府这一环境是不相协调的,话语的粗俗也与话语接受对象的贵族身份形成了反差。但这些话语是属于刘姥姥的,与说话者这一对象语境是相协调的,与话语接受者这一接受对象的心理期待也是相协调的。这是极具刘姥姥特色的“搞笑”,非刘姥姥莫属。正是在这些不协调与协调的整合中,孕育了笑料,引发了笑声。第四十回中,刘姥姥多次引发笑声,众人之笑各异,刘姥姥的话语也各具特色。刘姥姥的“搞笑”突出表现在“贱”“俗”二字,而这“贱”“俗”也极为巧妙地将“搞笑”语境的协调与不协调整合在一起,达到了话语审美层面上的新的平衡。刘姥姥地位低贱,话语表达也贱,而这恰好为衣食无忧的阔太太阔小姐们起了帮闲凑趣的作用。为迎合凤姐们,刘姥姥有意作践自己。这表现在宴席开始时的“亮相”,还表现在引发笑声的一次次表演中。如凤姐迎合贾母之意,为刘姥姥打扮,“将一盆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引发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明知被捉弄,却反而以话语添趣,说:“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提醒她被“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又一次自我解嘲:“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这些“犯贱”话语隐含着刘姥姥的心机,可以想见,结果是众人皆大欢喜。刘姥姥来自村野,其见识、其语言,无不带上村野之乡气,而这也是刘姥姥为这个诗书人家带来乐趣的原因之一。刘姥姥明知自己“俗”,却毫不掩饰,而是有意卖弄其“俗”,以制造笑料。凤姐与鸳鸯合谋,有意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让刘姥姥出丑,刘姥姥故意以“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打趣,赢得众人的笑声。凤姐有意拣了一碗鸽子蛋给刘姥姥,粗大筷子配小巧玲珑的鸽子蛋,明摆着看刘姥姥的好戏,刘姥姥又以话语打趣:“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她一反乡野人孤陋寡闻、不敢说话的心理,故意装愚卖傻,意在博取贾母等人的欢心。
  从对刘姥姥“搞笑”话语的解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语境的不可或缺的参与作用。把握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需依赖人物话语;而人物话语的解读,离不开语境的参与。将人物话语放置在特定语境中,对各语境因素间的协调关系进行综合考察,有助于从审美层面领略作者对人物话语编排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