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月,阙也

作者:张晓风




  “月,阙也。”那是一本二千年前的文学专书的解释。阙,是“缺”的意思。
  那解释使我着迷。
  曾国藩把自己的住所题作“求阙斋”,求缺?为什么?为什么不求完美?
  那斋名也使我着迷。
  “阙”有什么好呢?“阙”简直有点像古中国性格中的一部分,我渐渐爱上了阙的境界。
  我不再爱花好月圆了吗?不是的,我只是开始了解花开是一种偶然,但我同时学会了爱它们月不圆花不开的“常态”。
  在中国的传统里,“天残地缺”或“天聋地哑”的说法几乎是毫无疑问地被一般人所接受。也许由于长期的患难困顿,中国神话对天地的解释常是令人惊讶。
  在《淮南子》里,我们发现中国的天空和中国的大地都是曾经受伤的。女娲以其柔和的慈手补缀抚平了一切残破。当时,天穿了,女娲炼五色石补了天。地摇了,女娲折断了神鳌的脚爪垫稳了四极(多像老祖母叠起报纸垫桌子腿)。她又像一个能干的主妇,扫了一堆芦灰,止住了洪水。
  中国人一直相信天地也有残缺。
  我非常喜欢中国西南部有一少数民族的神话,他们说,天地是男神女神合造的。当时男神负责造天,女神负责造地。等他们各自分头完成了天地而打算合在一起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女神太勤快,她们把地造得太大,以至于跟天没办法合得起来了。但是,他们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们把地折叠了起来,形成高山低谷,然后,天地才虚合起来了。
  是不是西南的崇山峻岭给他们灵感,使他们想起这则神话呢?
  天地是有缺陷的,但缺陷造成了皱折,皱折造成了奇峰幽谷之美。月亮是不能常圆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当我们心平气和地承认这一切缺陷的时候,我们忽然发觉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在另一则汉民族的神话里,说到大地曾被共工氏撞不周山时撞歪了——从此“地陷东南”,长江黄河便一路浩浩森森地向东流去,流出几千里的惊心动魄的风景。而天空也在当时被一起撞歪了,不过歪的方向相反,是歪向西北,据说日月星辰因此哗啦一声大部分都倒到那个方向去了。如果某个夏夜我们抬头而看,忽然发现群星灼灼然的方向。就让我们相信,属于中国的天空是“天倾西北”的吧!
  五千年来,汉民族便在这歪倒倾斜的天地之间挺直脊骨生活下去,只因我们相信残缺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美丽的。
  而月亮,到底曾经真正圆过吗?人生世上其实也没有看过真正圆的东西,一张葱油饼不够圆,一块镍币也不够圆,即使是圆规画的圆,如果用高度显微镜来看也不可能圆的很完美。
  真正的圆存在于理念之中,而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做圆的“复制品”。就现实的操作而言,一截圆规上的铅笔心在画圆的起点和终点时,已经粗细不一样了。
  所有的天体远看都呈球形,但并不是绝对的圆,地球是约略近于椭圆形。
  就算我们承认月亮约略的圆光也算圆,它也是“方其圆时,即其缺时”。有如十二点整的钟声,当你听到钟声时,已经不是十二点了。
  此外,我们更可以换个角度看。我们说月圆月阙其实是受我们有限的视觉所欺骗。有盈虚变化的是月光,而不是月球本身。月何尝圆,又何尝缺,它只不过像地球一样不增不减的兀目圆着——以它那不十分圆的圆。
  花朝月夕,固然是好的,只是真正的看花人那一刻不能赏花?地初生的绿芽嫩嫩怯怯的探头出土时,花已暗藏在那里。当柔软的枝条试探地在大气中舒手舒脚时,花隐在那里。当蓓蕾悄然结胎时,花在那里。当花瓣怒张时,花在那里。当香销红黯委地成泥的时候,花仍在那里。当一场雨后只见满丛绿肥的时候,花还在那里。当果实成熟时,花恒在那里,甚至当果核深埋地下时,花依然在那里。
  或见或不见,花总在那里,或盈或缺,月总在那里,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吧!不要做一夕的赏月人吧!人生在世哪一刻不美好完满?哪一刹不该顶礼膜拜感激欢欣呢?
  因为我们爱过圆月,让我们也爱缺月吧——它们原是同一个月亮啊!
  
  残缺,美之常态
  ——《月,阙也》导读
  
  读完张晓风的《月,阙也》,相信你未曾掩卷沉思,头脑里就已经暗暗地萌生一个念头:残缺,也美吗?
  是的,作者通过本文所表述的,正是残缺之美!尤其可贵的是,他还指出了残缺是美的常态。领略、接受、欣赏、残缺,可以感知生活的真谛。
  也许这与你思想中固有的“花好月圆”之美不相吻合,但你不会有突兀之感、惊异之状吧?因为作者在文中所流露的感情是这么的真挚、朴实,且富含哲理、饶有韵味。这是仁者的声音,这是智者的言语。作者侃侃而谈,娓娓道来,或叙或议,或描绘或抒情,读者如沐春风,如饮甘泉,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被折服了。
  纵观全文,作者以对“阙”的着迷开篇,激人遐想,打开了话题。接着,文章大量地运用了古老的神话传说,阐述了“天地是有缺陷”的道理。女娲炼彩石补天,折鳌爪垫四极,扫芦灰止洪水;男女神造天地;共工氏撞山使地陷东南、天倾西北。这些神话传说,朴实而隽永,神奇而逼真,增添了文章的神秘色彩,也丰富了散文的质感;犹如一杯陈年的佳酿,沁人心脾,耐人寻味。然后文章直逼核心,指出“人生世上其实也没有看过真正圆的东西”,“真正的圆存在于理念之中”。圆是相对的,不圆是绝对的;花开是暂时的,而不开是永恒的。如果我们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不要做一夕的赏月人,那么,人生在世的每一刻就都是美好完满的。还有什么缺憾呢?残缺,是生活的常态,也是美的常态。接受残缺,也就接受了现实;欣赏残缺,也就领悟了生活的真谛。
  从语言上看,文章古朴而华美,简洁而清丽,凝练而多姿。比如,“天地是有缺陷的,但缺陷造成了皱折,皱折造成了奇峰幽谷之美。月亮是不能常圆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当我们心平气和地承认这一切缺陷的时候,我们忽然发现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五千年来,汉民族便在这歪倒倾斜的天地之间挺直脊梁生活下去,只因我们相信残缺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美丽的。”像这样不留雕琢痕迹、自然亲切的句子,文中俯拾皆是;再则,文章还运用了一系列的排比和拟人句式,增强了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感,使散文更富有诗意。如果你能细细咀嚼,定会满口生香,回味无穷。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