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清明的心弦

作者:王 蒙




  我喜欢北方的初冬,我喜欢初冬到效外、到公园去游玩。
  地上的落叶还没有扫尽,枝上的树叶还没有落完,然而,大树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沉重与快乐的负担。春天它急着发芽和生长,夏天它急着去获取太阳的能量,而秋天,累累的果实把枝头压弯。果实是大树的骄傲,大树的慰安,却又何尝没有把大树压得直不起腰来呢?
  现在它宁静了,剩下的几片叶子,什么时候落下,什么时候飞去,什么时候化泥?随它们去。也许,它们能保留在整个的冬天,待到来年春季,归来的呢喃的燕子会衔去这经年的枯叶,去做巢。而刚去蛋壳的小雏燕呢,它们不会理会枯叶的琐碎,它们只知道春天。
  湖水或者池水或者河水,凌晨时分也许会结一层薄冰,薄冰上有腾腾的雾气,雾气倒显得暖烘烘呢。然后,太阳出来了。有哪一个太阳比初冬的太阳更亲切、更妩媚、更体贴呢?雾气消散了,薄冰消融了,初冬的水面比秋水还要明澈怡远,不再有游艇扰乱这平静的水面了,也不再有那么多内行的与二把刀的垂钓下钩者的贪婪。连鱼也变得温和秀气了,它们沉静地栖息在水的深处。
  地阔而又天高。所有的庄稼地都腾出来了。大地吐出一口气,迎接自己的休整,迎接寒潮的删节。当然,还有瑟缩的冬麦,农民正在浇过冬的“冻水”,水与铁锨戏弄着太阳,场上的粮食油料早已拉运完毕,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整理谷草。在初冬,农民也变得从容。什么适时播种呀,龙口夺粮呀,颗粒归仓呀,那属于昨天,也属于明天。今天呢,只见个个笑脸,户户柴烟。炕头已经烧热,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却宁愿呆在家门外边。
  这时候到郊外、到公园、到田野去吧,游人与过客已经不那么拥挤。大地、花木、池塘和亭台也显得悠闲,她们已经没有义务为游人竭尽全力地显示她们的千姿百态。当她们完全放松了以后,也许会更朴素动人。而这时候的造访者,才是真正的知音。连冷食店里的啤酒与雪糕也不再被人排队争购,结束了她们的大红大紫的俗气,庄重安然。
  到郊外、到公园、到田野去吧,野鸽子在天空飞旋,野兔在草棵里奔跑。和它们一起去告别盛夏和金秋,告别那喧闹的温暖,去迎接漫天晶莹的白雪,迎接盏盏冰灯。迎接房间里的跳动的炉火和火边的沉思絮语,迎接新年,迎接新的宏图大略,迎接古老的农历的年。二踢脚冲上青天,还有一种花炮叫做滴溜,点起来它就在地上滴滴溜溜地转。
  初冬,拨响了那甜蜜而又清明的弦,我真喜欢。
  
  甜蜜而又清明的弦声
  ——《清明的心弦》导读
  
  古往今来,在无数文人墨客笔下,春有疏柳和风,夏有润花夏雨,秋有高天明月,可冬呢?枯木、寒云、归鸦,大多凄凉、黯淡。而王蒙的这篇《清明的心弦》却是别开生面,它独特、新颖、深邃,仿佛一条宁静而不失生机的山间小溪,在我面前淙淙流淌。
  首先,作者用他独到的审美视角选择初冬,发现初冬之美,并以其老到的笔法彰显大家风范。王蒙14岁入党,19岁写出成名作《青春万岁》,他的人生经历过大起大落,走过了中国发生大变革的时期,尝过酸甜苦辣种种人生滋味。在人世沧桑中,王蒙获得了一种超越苦难的人生经验和感悟,始终保持着内心深处的“清明”。写于1983年的《清明的心弦》便传达出作者的这种人生境界。全文从最后的几片枯叶写起,写湖水河水,写大地田园,直写到公园里的花木、池塘与楼台亭阁。看似毫无章法,却又浑然天成。比如写树,春天要“急着发芽和生长”,夏天要“急着去获取太阳的能量”,秋天被果实“压得直不起腰”来,而只有初冬,它才有一份宁静、从容与安详;再写太阳,“有哪一个太阳比初冬的太阳更亲切、更妩媚、更体贴呢?”写冰消雾散后,“初冬的水面比秋水还要明澈怡远”,没有游艇的扰乱,没有垂钓者的贪婪,“连鱼也变得温和秀气了,它们沉静地栖息在水的深处”。处处都显示出北方初冬的大自然的宁静与悠闲,这一切在作者的心弦上弹奏起一曲闲适、恬淡的乐曲。
  其次,王蒙散文的排比句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是语言狂欢的形式表现,由此形成的流动的气韵着实是他人难以企及的。如结尾,在两个“告别”之后,有六个“迎接”:“迎接漫天晶莹的白雪,迎接盏盏冰灯。迎接房间里的跳动的炉火和火边的沉思絮语,迎接新年,迎接新的宏图大略,迎接古老的农历的年。二踢脚冲上青天……”这六个“迎接”并非平列的铺陈,其内涵各有意境:由白雪冰灯——宁静的美,进入炉火边的沉思絮语——温和的美,再到新年的宏图大略——波澜壮阔的美,然后到农历新年的二踢脚冲天——火爆的美。这种语言美,使读者联想到长江的滚滚波涛,以及大海的壮阔。
  宁静的初冬,拨响了作者那甜蜜而清明的心弦,也拨响了无数读者的心弦。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