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与麦子对视

作者:公孙欠谀




  麦子的生命昂扬向上,从麦芒的锋口上经常可以看见阳光的锋芒。我与麦子对视,麦子的目光让我泪流满面。
  幼时的麦子和我很有交情,年轻时的我经常躺在麦苗们中间,春日融融的阳光下,我的目光和她们的目光一同对视蓝天。我感觉我的身体在往下生根,与麦苗的根交错在一起,我们同时被大地处理成青春的生命,我在麦苗中间睡着了。等我醒来,麦苗已经长高了一截,身体粗壮了起来,早熟的植株已经开始扬花,进入了青春期,花粉成了青春豆,在她们的脸上放着光,然后飞扬了起来,有些也落在了我的脸上和身上。可惜我无法接受她们的爱情,我在想象要么我是一株健壮的麦子,要么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姑娘。其实,一大片的麦子远比一大群的姑娘美丽,因为麦子虽是具象的东西,但它们有着相同的品质,这一大片的品质,足以在遥远的地方引导你向上再向上。
  麦子成熟的目光来自秋天,麦田里不再有水,麦子黄了,这和樱桃红了棉花白了一样,到了美丽的极点。美所带来的所有词汇此时全都出现了,宽容、毁灭、留恋、放弃、转化,成熟时常是一样极美也极恐怖的状态,所以我们经常看见永久的丑恶,不常看见永久的美丽。美丽像隐私一样,一旦公开了,演绎着的必然就是在劫难逃,即使有少许的美丽在躲避,在隐藏,她也不再美丽了,侥幸的美丽更容易遭绝杀。黄色的麦子麦芒已经蜷曲,目光散乱,身体萎缩,它们不再用火热的眼睛朝我灿烂地笑,只是偶尔一瞥,抱歉地一笑,似乎它们亏欠我什么,似乎它们将要还给我什么。它们在用隐语告诉我,这让我吃惊。我在想象它们所有的一切很快都将成为标本,包括目光,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视。
  镰刀过处,麦子像电影散场一样,全都走开了,留下光秃秃的麦茬,依然向上。我在想,一个人老了以后也会像电影散场一样从一群人中走开。就在麦子成熟的季节,我的一位朋友离开了我们。他和我同岁,是我们这一群麦子里年轻的一株。对于他,我记住了很多,但记忆最深的是他的目光。他经常在阳光下与我对视,他那小小的眼睛有神且明亮。他微笑着,实际上是我们互相微笑着,像晨风中的那一片生机勃勃的麦子。此时只有我的目光还在,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他的目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处不能愈合的伤口,轻轻一碰就会渗出疼痛的血液。他在我心里铺设了一条暗线,时刻都将像病灶一样发作,让我心痛,越是有感情的人越容易遭疼痛的吸附。对于一个已经离开我们的人,也许有人会记得他,也许有人会回忆他,人群中会有一些人说一大堆有关他的话,这是许多人和一个人之间的对话,也是许多人和许多人之间的对话,但离开的人是永远也不知道了。明年春天,我们再次在麦田里相遇,也许我们彼此都想不起昨天的事了。
  我们都是一株株麦子,我们的目光和所有麦子的目光一样。其实我们并没有目光,我们相互对视的是精神。如果逝者有知,兴许他会笑我琐碎,因为在我所见过的麦子中,没有一株是不会笑的。
  (选自2003年第2期《散文天地》)
  
  赏析:
  当我们读到这篇文章时,或许我们会被“麦子”毕生的“昂扬向上”深深打动;或许会被麦芒初时的锋利、最后的散乱刺痛;又或许,我们同样会为麦子的目光而泪流满面。
  “麦子”作为一个沉重的意象贯穿全篇。从这与作者幼时起即很亲近的伙伴,作者看到了世间的一切,看到了人,那些曾在尘世中逗留过的人。他们曾享受过单纯而亮丽的青春,享受过丰腴而富足的成熟,也曾忍受过最终的死亡及此后世人的遗忘。而这一次次被生命穿行而过的世间,亦布满着一道道关于某种记忆的划痕。记忆里有让人热泪盈眶的情感、温情的希冀、对幸福的想往,当然也包括对某种宿命般的残忍的无言承受。但无论如何,正如麦子即便在被镰刀残忍地割断生命之后,麦茬依然向上一样,我们也可以看到那些生命终生恪守的坚忍、顽强、烈性。
  本文从描绘“麦子”这个意象入手,既像在讲述一个人的一生,又像在描述某种带有理想色彩的完美生命的品质、与“麦子”对视的过程,正是作者经由一次漫长的感性观照,感悟生命、提升生命精神的过程。
  幼时的麦子和年轻时的“我”共同“被大地处理成青春的生命”,年轻的心被“爱”和“希望”充满。而理想的“青春”确实是应当具备这种向上的热情的、阳光的锋芒,象征着青春的生命力,象征着世界向青春打开的飞扬的、憧憬的翅膀,因此“麦芒”才能如此健壮,犀利,青春才会如此充满力量。
  成熟的麦子美到极点,正像我们理想的人生。然而,人生的理想并不那么容易实现。刹那间的辉煌也许瞬间就将归于虚无。作者写道,我们“不常看见永久的美丽”。是啊,无论我们如何完美,我们仍无法预料可能降临于我们的苦难、理想的人生或许只能是理想,即便它真的实现,或许生命也已到了终点。
  随后,作者又写到一位朋友、始终微笑着的朋友,他曾经像“晨风中的那一片生机勃勃的麦子”,但是,又像麦子走开了那样,他也走了,消失于别人的记忆,而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也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
  作者的情感世界里确实无可否认地有着悲观的成分,因为他目睹了麦子的消失,以及麦子一样的人的消失。他说“我们都是一株株麦子”。但是在结尾处,他又写道,麦子“没有一株是不会笑的”。这就又呼应了文章开始处他所写的“麦子的生命昂扬向上”。悲观,或许只是对现实、对生命无常的坚强接纳,而无论如何麦子始终是向上的,麦子消失后麦茬也依然是向上的,留在记忆里的朋友的表情也是笑着的。面对生命的艰辛,别无选择,我们必须坚忍,必须笑对,必须永远向上向上。唯有这样,生命才能通达永恒。
  (河北 袁鸿蕙 张喜梅)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