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乡愁

作者:三 毛




  二十年前离开台湾的时候,一个女友交在我手中三只扎成一团的牛羚。在那个时代里,没有什么人看重乡土的东西。还记得,当年的台北也没有成衣卖。要衣服穿,就得去洋裁店。拿着剪好的料子,坐在小板凳上翻那一本本美国杂志,看中了的款式,就请裁缝给做,而钮扣,也得自己去城里配。那是一个相当崇洋的时代,也因为,那时台湾有的东西不多。
  当我接过那一串牛羚时,问女友哪里弄来的,她说是乡下拿来的东西,要我带着它走。摇摇那串铃,它们响得并不清脆,好似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似的,一碰它们,就咯咯的响上那么一会儿。
  将这串东西当成了一把故乡的泥土,它也许不够芳香也不够肥沃,可是有,总比没有好。就把它带了许多年,搁在箱子里,没怎么特别理会它。
  等我到了沙漠的时候,丈夫发觉了这串铃,拿在手中把玩了很久,我看他好似很喜欢这串东西的造形,将这三个铃铛,穿在钥匙圈上,从此一直跟住了他。
  以后我们家中有过风铃和竹条铃,都只挂了一阵就取下来了。居住的地区一直风大,那些铃啊,不停的乱响,听着只觉吵闹。不如没风的地方,偶尔有风吹来,细细碎碎的洒下一些音符,那种偶尔才得的喜悦,是不同凡响的。
  以后又买过成串成串的西班牙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更不好,比咳嗽还要难听,就只有挂着当装饰,并不去听它们。
  一次我们住在西非奈及利亚,在那物质上吃苦,精神上亦极苦的日子里,简直找不到任何使人快乐的力量。当时,丈夫日也做,夜也做,公司偏偏赖帐不给,我看在眼里心疼极了,心疼丈夫,反而歇斯底里的找他吵架。那一阵,两个人吵了又好,好了又吵,最后常常抱头痛哭,不知前途在哪里,而经济情况一日坏似一日,那个该下地狱去的公司,就是硬吃人薪水还扣了护照。
  这个故事,写作一篇叫做《五月花》的中篇小说中去,好像集在《温柔的夜》这本书里,在此不再重复了。
  就在那样沮丧的心情下,有一天丈夫回来,给了我两只好似长着爪子一样的铃。我坐在帐子里,接过这只铃,也不想去摇它们,只是漠漠然。
  丈夫对我说:“听听他们有多好,你听——”接着他把铃铛轻轻一摇。那一声微小的铃声,好似一阵微风细雨吹拂过干裂的大地,一丝又一丝余音,绕着心房打转。方要没了,丈夫又轻轻一晃,那是今生没有听过的一种清脆入谷的神音,听着、听着,心里积压了很久的郁闷这才变做一十湖水,将胸口那堵住的墙,给化了。
  这两只铃铛,是丈夫在工地里向一个奈及利亚工人换来的,用一把仁骨柄的刀。
  丈夫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那把不离身的刀子。唯一心爱的宝贝,为了使妻子快乐,换取了那副铃。那是一把好刀,那是两只天下最神秘的铜铃。
  有一年,我回台湾来教书,一个学生拿了一大把铜铃来叫我挑。我微笑着一个一个试,最后挑了一只相当不错的。之后,把那两只奈及利亚的铜铃和这一只中国铃,用红线穿在一起。每当深夜回家的时候,门一开就会轻轻碰到它们。我的家,虽然归去时没有灯火迎接,却有了声音,而那声音里,唱的是:“我爱着你。”
  至于那一串被女友当成乡愁给我的三个铜铃,而今的土产礼品店,正有大批新的在卖。而我的乡愁,经过万水千山之后,却觉得,它们来自四面八方,那份沧桑,能不能只用这片脚踏泥土就可以弥补,倒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赏析]
  
  三毛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台湾作家之一。著有《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背景》等散文集。所著多为作者异域生活风情见闻,文风朴素清新,情感体验独特,深受读者欢迎。
  本文以乡愁为题,以铃为线索贯穿全文。女友把铃作为乡愁送给我,我“将这串东西当成了一把故乡的泥土,”带了许多年。丈夫爱屋及乌,“穿在了钥匙圈上”,此后对所有的铃都不再感兴趣。“在那物质上吃苦,精神上亦苦的日子里,”丈夫用“那把不离身的”“唯一心爱的宝贝”,换取了“两只天下最神秘的铜铃。”后来,又把学生送的铃和这两只铃用红线穿在一起,每当晚上回到没有灯火的家里时,它们便唱着“我爱着你”。
  作者明写铃,透过铃声是作者真挚感情的深切流露:哺育我们成长的家乡固然是可爱的,但是在艰苦的生活中,全心全意、相扶相持得到的相知、相爱,才是更值得珍惜的,这种深挚的情感,宛若乡愁,甚于乡愁。
  本文行文流畅、落笔有情。对生活细节精细而恰当的描写,既表现了作者深切的情感,又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索空间。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