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狗的故事

作者:莫 言




  五年前,我妻子与女儿进县城居住,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添点动静热闹,我从朋友家要了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它不幸到了我家,刚开始还吃了几顿饱饭,后来就再也没吃饱过。它瘦得肋条根根突出,个头没长够就蹲住了。我们也没顾上给它盖个窝,一年四季,风霜雨雪,就让它露着天在墙根下蹲着。
  它在我家吃了很多苦,我心中很是歉疚。翻盖房子时,特意为它盖了一间小屋,从此,它遭受风吹雨打的生活结束了。它更加尽职地为我们看护着家院。所有来过我家的人,都惊叹这条瘦狗的凶恶,都说从来没见过这般歇斯底里的狗,部说这条狗幸亏瘦弱,如果用肥肉喂胖了,那就不可想像有多么厉害了。所有宋我家的人都贴着墙根,胆战心惊地溜走,我每次都大声咤呼着迎送客人,生怕它挣脱了锁链。它先后挣断过三条铁链子,为了打一根不被它挣断的铁链,我和妻子在集市上转了好多圈,终于在卖废铁的地方发现了一条,是起重动滑轮上使用的,就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赴刑场时戴的脚镣那样粗,有三米多长,十几斤重。我如获至宝,出价要买。那卖废铁的主儿听说我买了做狗链子时问:“天老爷爷,你们家养了条什么狗?”我当然没有必要告诉他我们家养了条什么狗。回家后我与妻子一起把这条粗大的铁链子给它换上,它低着头,好像很不习惯。但很快它就习惯了,它拖着沉重的铁链,一如既往地对着客人冲击着,铁链子在水泥地面上哗啦啦地响着,有点英勇悲壮的意思,令人浮想连翩。它耸起脖子上的毛,龇着雪白的牙,对来客满怀深仇,表现出一种特别能战斗、特别渴望战斗的精神。我和妻子每隔几天就去检查一次拴它的链子和捆它的脖圈。生怕它获得了自由身,误伤了人民群众。所以我远在北京,心里总是不踏实,每次写信或是打电话,部不敢忘记叮嘱:千万拴紧我们的狗!
  那天,我送一个前来查电表的电工出门,它突然挣脱了脖圈,把那条沉重的锁链弯弯曲曲地抛弃在地上。我女儿惊呼:“爸爸,狗!”狗已经蹿了过来,它的身体几乎紧贴着地面,见惯了它戴着锁链的形象,乍一见了没戴锁链的它,竟感到有一些陌生,好像不是我家的狗,而是一个别的野兽。运动员戴着沙袋训练,一旦解了沙袋,便如离弦之箭;我家的狗一直戴着铁链生活,一旦解脱了铁链,那速度比离弦箭还要快。我挺身而出,把电工档在身后,并举起一只手,对着它挥舞着,嘴里大喊:“狗!”狗一口就咬住了我的左腿。我庆幸自己穿着棉裤,棉裤里还套着毛裤,它咬了我,也不一定咬得透。我认为它咬我一口就该罢休,没想到它竟然连续作战,松开我的左腿,又咬了我的右腿,然后耸身一跳,在我肚皮上咬了一口。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家伙的可怕,这时候我才明白宣传部那个小伙子为什么能跳上三米高的房顶。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一挥手正好挥进它的嘴里,它顺便又给了我一口。车好离门不远,我挣脱了它,与电工和我女儿跑进屋子,紧紧地插上门,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解开衣服一看,三处出血,一处青紫。腹部伤得最重,原因是毛衣不好棉裤厚。如果我只穿着单衣……如果咬着电工……我想真是不幸之中之大幸!
  这时,大门还没有关,万一它跑到大街上见人就咬怎么办?这条狗自从进了我家的大门,还从来没有出去过,它可以听到邻居家狗的叫声,但从来没有见过面,它能认识自己的同类吗?
  妻子终于下班回来了,狗撒着欢儿迎接她,并且十分顺从地让她把铁链子重新拴到脖子上。
  下午,我去县防疫站购买了狂犬疫苗,到门诊部打了一针,医生兑连续打五针,戒酒、茶一个月。
  只因为一时冲动,咬了主人,它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让妻子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人愿意要这条狗。妻子回来说,人家部说:连自己的主人都咬,谁敢要?但她厂里几个馋鬼愿意打死它吃肉。
  我的心立刻软了。我想起了这条狗无比的忠诚,对我的妻子。我想起这条狗在社会治安不好的情况下,给我妻子和女儿带来的安全感。我女儿在学校里听到了一些吓人的消息,夜里睡不着觉,我妻子就安慰她:“不怕,我们有狗。”它咬我,可能是一时的糊涂吧?我决定还是留着它,给他脖子上再加一个脖圈,挣脱一个,还有一个。但那两个打狗的人已经来了。我妻子想了想,坚定地说:“不要了!”
  那两个身穿黑皮夹克的中年人,每人提着一条麻绳子。一进院,狗就疯了似地对他们冲刺、叫嚣。我生怕他们当场动手,他们说不。他们让妻子把那两条绳子拴到狗脖子上,由他们拉到厂里去再打。
  我女儿很难过,坐在桌前,打开收音机。我把声音调大,怕狗垂死的声音刺激她。她坐在桌前,在低沉的箫声里,捂着脸哭了。
  我心里也感到很难过,劝着女儿,说人家把狗牵去放在食堂里养着,天天吃大鱼吃大肉,它是去享福了。她还哭,我心里烦起来,就说:是爸爸要紧还是狗要紧?!
  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我咤呼她,她不理。
  我妻子悄悄地跟我说,狗出门时,双膝跪着,望着她,那眼神真让人不好受。
  第二天,她回来说,那两个人拖它走,它死活不走,于是就在街上把它打死了。我问它反抗了没有。我妻子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我许愿为女儿再去要一条善良的、漂亮的狗,但我的确很犹豫。人养狗,总要看到它的末日,即便它咬了你,打死它时你也要为它难过,这就是感情吧!
  现在,它早已变成了肥田的东西,构成它的物质重新回归了大自然,而且,由这些物质,重新组合成一条狗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但它的短暂的一生,与我的家庭的一段历史纠葛在一起。它咬我那几口,会变成我的女儿对她的孩子讲述的一件趣事吧?也许。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