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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

  “很好,说得很好。”

  “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

  “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

  “咄,你这个人!”

  “唐晶,最近很少见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开会。”

  “别拿言语来推搪我,哪来那么多会开。”

  她面孔忽然红了。

  我细细打量她,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

  “你才叫春呢。”

  “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

  “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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