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 西双版纳泼水节

 

 



  从昆明出发前往西双版纳,是足够长途汽车整整跑三天的路程。山路是一盘理不顺的缆绳,颠簸,寂寥,愁肠百结,险象环生。一旋一回抛人云端,一弯一环跌落深潭。疲惫自脊椎处升起,脑子里浑糊一片,尽是黄尘。突然地迎面驰来一片翠绿葱笼的平坝子,荡荡漾漾似平得没有了边缘;
  允景洪到了!人们欢呼着说。
  淡青色的风从孔雀湖中轻甩而起,款款地摆过湖水,摆过树梢,摆过炽热的旱季太阳,把几片薄云擦成淡青。
  椰林豁达地展着,阔叶相通相连,在半空中制造了另一浸浓绿的湖泊。湖泊之上耸起的不是船帆,却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似的建筑。佛塔纯白,玉雕般玲珑剔透,古寺流金,铜塑般雄奇壮观。淡青色的风随意飘过,立时摇响了塔尖寺角的大大小小风铃,叮叮铃铃冬冬当当,一阵精致古稚的乐音流过,给人讲许多淡青色的神话故事。
  允景洪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首府。允景洪是孔雀公主额际悬挂的珠子。允景洪张灯结彩迎向傣历新年。允景洪迎向泼水节。
  遥远遥远的古时候,有一个凶残丑陋的魔王。这魔王水俺不死,火烧不亡,弓箭刀矛不入不伤,俨然是个超级魔王。这超级魔王就以他超级的丑陋和凶残独霸一方。他强抢来七个傣家姑娘,霸为妻子。七个傣家姑娘都如明星一般漂亮。七位美丽的姑娘不堪忍受丑陋的侵踏和凶残的蹂埔,于是,以其弱小的美展开了对强大的丑的抗争。最年轻最美丽最聪明的一位姑娘用计探得了魔王致命的秘密。那秘密说:只有用魔王自己丑陋的头发,勒住魔王自己丑陋的脖子,方能置凶残丑陋的魔王于死地。那年轻美丽聪明而且果敢的姑娘真的做了,魔王的头立即滚落在地。
  然而,滚落在地的魔王的头颅并不就此结束他的丑陋与凶残。七位女子拿火烧它,立时天上地下到处狂飞无法遏止的烈焰;七位女子拿土埋它,瘟疫般的奇臭瞬息贴着地面漫延;七位女子把它抛入河中,河水嘴曦尖叫,滚滚翻腾、泛滥成灾,…七位美丽的女子无法可想,只得轮流含屈忍辱,将那丑陋的头颅抱在手中,一天一换。
  天上一天就是地上一年。每次轮换的时候,人们就真诚地为那美丽的、忍辱负重的女子泼水。冲去血污,冲去屈辱,冲去疲累,祝福她的美丽和青春。
  传说就以这样一个循环轮回的方式,闭合了这个美抗击丑的故事,闭合并不是结束。
  春光明媚的泼水时分,就是傣历的新年。
  月明星疏,夜空高而且远:空气和人都清爽透逸,分笙极轻极轻。
  半蹲半坐,栖在藤编的小圆凳上,吃泼水把把。剥开包裹的芭蕉叶,露出又甜又糯的把把,一点一点地用牙尖尖咬着;以又甜又格的心境,听那位傣族歌手长歌。
  那歌手在方圆百十里声名十分高亢嚎亮,曾倾倒几乎一代的傣家女子。他现在的妻子,就是众多的崇拜者之一。她钦慕他的情歌,那情歌铿锵、炽烈、缠绵徘侧,而且掷地可作金石之声。她比他年轻十八岁,十八岁在傣家男女中是两代人的间隔。她敢做敢为,毅然离家出去,紧紧随他而去:
  现在,这位饱饮仰慕的歌手五十八岁了。歌喉依旧高亢咪亮,韵味无穷。他在唱一曲极长的叙事情歌。歌是他自己从民间收集整理的,说的是如孔雀公主与召树屯王子那般神妙、那般曲折、那般缠绵、那般永恒的爱情故事。他极其投人,极其动情,以至在清爽透逸的夜色下,竟汗落如雨。
  傣族的叙事长诗十分发达,《召树屯与楠木诺娜》、《松帕敏与戛西娜》、《兰戛西贺》·,一数起来,那是一个瑰丽灿然的宝殿。傣家的男孩子女孩子几乎都享有过这宝殿幻化的摇篮,摇篮上飘荡着一个个瑰丽灿然的梦,熏染得男孩子明敏多情,点缀得女孩子婀娜绚烂。
  所有的竹楼和槟梅都静着,细细地品味自己的歌手那潺潺不绝的长歌。澜沧江正处在平宁温文的季节。
  江岸沙质松软、细柔,缓缓倾斜而上。细柔的白沙中,却不时生出礁石。或是鳞峋,或是纤巧,错落着变化,使河道忽阔忽狭,水流忽缓忽急。于平宁温文的季节中暗暗地显示出乖决和暴烈。
  大片的橡胶园沿岸而生,使丘陵青苍婉丽,郁郁浓浓。长夏无冬,太平洋面的台风又鞭长莫及。这里的橡胶园是得天独厚,甚至用不着像它们海南岛的姊妹那样,为自己围上厚厚的防风林。
  剑麻粗壮锋利地直立着。菠萝株植在烧过荒的山坡上一丛丛衍生。偶尔于乱草中若隐若现点着一两座茅草窝棚,那该是傣家看守庄稼的劳力的休憩之处了。
  夕阳硕大而且饱满,悠闲地滑着,浴人江里。江水便温热了,排红一圈一圈荡开。傣家女便孔雀一般落在滩上。长发随意散在肩上,长裙荡在水面,一步一片涟漪,步到江中洗浴去了。孩子们成群戏水笑闹,在沙滩上翻滚,在礁丛中追逐。静寂中敲起银质的童声,啡红的江水竟又镀出了一层浅金。
  平展宽阔的卵石滩上,渐渐晾满五颜六色的衣裙。把卵石滩展成一弯虹,艳艳地升起傣家的黄昏。
  依山傍水的傣家寨子里,正是点燃抹火,吹笙拉瑟,等待群蜂绕花枝的时分了。
  五
  泼水节又叫佛诞节,浴佛节,原也是小乘佛教的宗教节目。
  傣乡中佛寺遍地,佛经成山。仅西双版纳一地,就号称执有佛经八万四千卷之多。那是一种很深厚的佛教文化,可谓是源远流长,叶繁根深。傣文的字母源自梵文,由印度南部的巴利文演化而来,而后又叉成两股,一为傣那文,一为傣沥文。
  傣族的男孩子大都遵循习俗,七八岁就进佛寺当小和尚,那是为了通过读经学习傣文,并不是严格意义的出家。不读经没有文化,女孩子是看不起的。他们披起橙红的或桔黄的装装,削了发,圆溜溜的小脑袋顶一顶圆溜溜的绒线帽子。那帽子也是大红的,艳艳的十分可爱。学费是不必付的,学成后可以自由还俗,最终留在寺里真正献身给佛的,自然是极少数。然而师傅却一视同仁的严格,功课是绝不许可偷嫩的。每日的饭食必循出家人的规矩,由每日值班的小和尚到寨子里去化了来。寨子里的人家多半有子弟寄托在寺里,于是便每日自动留下饭菜等他们来化,傣家汉子从佛门归还尘世,大都带回师傅纹在他们身上的祝福或劝戒。很丰富又很简洁的纹样,具有装饰意味。永久地嵌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标志一段可以骄傲的人生历程,一种经历不衰的文化。
  不大能见到贝叶经了,贝叶树依然蓬勃茂盛,像一亭一亭厚重的绿伞。它们的叶面上,刻写过佛教的经典,记载过神话故事,排列过爱情长诗。那一切无不以它们各自的灿烂辉煌令世人瞩目。那一切由淡黄的贝叶负载着漂起,在浩森的人类星海中,标出自己民族的位置。
  允景洪流金溢彩。
  槟榔树拉起了彩带,大檐屋张起了彩旗,街心喷泉闪起了彩灯。
  一群群傣家女进城采买,浓装淡抹,繁花竞放,手中转着鲜艳优稚的薄绸工艺伞,使人感到个个都是新娘子。五彩斑斓的民族包挎在肩上,饱满地鼓着,两排流苏婷婷甩动。而另一只随流苏甩动在手上,常常并不空闲。透过甩摆的半透明塑料袋,你可似看到那里装的几乎全是新买来的衣料,红红绿绿十分欢愉。
  傣家小伙子们也不甘人后,自行车队叮铃铃铃在城中风一样来去。挑一把弯刀,选一只手表。喜出望外在摊子里拣出别致非常的汗衫,就当街套到身上去了。那汗衫前胸印一位漂亮的傣家女,后背就是硕大的红字—“快乐的单身汉”、“版纳女婿”。那硕大和红艳足以在人声鼎沸的丢包场上把小伙子醒目地显出来,给姑娘们那些精巧美丽的棱形彩包儿一个醒目的提示。
  于是街头画家们被引发了灵感,立时在玲珑古雅的白塔之下摆开了摊子。标准化的一律簇新的白汗衫,一件一件在他们的笔下变得醒目而且别致。白塔涂上去了,八角亭画上去了,椰子树槟榔树栽上去了,红葛蒲玫瑰茄开上去了。“冲我来,鱼得水”,“再来一盆”,“请跟我来”……总之是随心所欲,应有尽有。“来一件吧!全世界独一无二!”他们叫着,朗朗的尽是自信和开心。
  下了一场冰雹。
  每年泼水节前夜都下一场雨,给旱季一个隔断,给“泼”字一个注释。天公有意,佛有意。
  今年下的是一场冰雹。乒乒乓乓叮叮咚咚,小雹子乱纷纷扑下来,像珠子散了串儿,晶莹圆润,小小的很是娇憨。检到掌心里托着,做了两分钟掌上明珠,就忙忙地化了,像是忙忙地去传那个“泼”字。
  乡间的人们早早就奔到城里亲友家来了。冰雹一收,街上就熙熙攘攘尽是过节的人。寺里的小和尚也放了新年假,跟着家人进城串亲戚。父亲的自行车前载插花带彩的小女儿,后搭宽袍裴装的儿子,其乐融融奔驰着。许多的汉族女子也抵不住美丽的诱惑,纷纷施粉插花,穿起了漂亮的筒裙,于是立时变得纤长苗条,袅娜多姿。
  去谰沧江上赛龙舟。
  去体育场里斗鸡。
  去曼听公园赶摆。
  放焰火。放高升。放孔明灯。
  荡秋千的孩子在云端里。丢包场的青年在热恋里。唱赞哈的歌手在涌泉里。西双版纳的人们在节日里。
  一个拥有狂欢节的民族是一个幸运的民族。一个敢于狂欢的民族,是一个不会萎缩不会衰败,敢于肯定人生的民族。
  冲去那个丑陋凶残的魔王强抹在你身上的血污;冲去生命中难以负载之沉重;冲去心灵里不能承受的屈辱。在这一刻放浪形骸,释放生命,毫无顾忌舒展你自己。在这一刻大笑,大叫,把人性提升出来,扇旺生命之火,唤醒你自身。
  芒锣打起来。像脚鼓敲起来。酒葫芦底朝天,狂饮一轮水酒。祝福之水漫天泼洒,尽情喊着,跳起舞来。
  广场上是一汉沸泉,街市里是春潮泛滥。宣泄你自己。放任你自己。激活你自己。听狂欢之水澎湃汹涌,摄人心神,动人魂魄。
  泼—
  阳光烈烈的,如情感一般白炽。天宇灿灿的,如生命一般无穷。
  笑着泼。哭着泼。唱着拨。舞着泼。蛮野地泼。痴迷地泼。泼苍老的寂寞。泼少女的憧憬。泼是漫漫旅途一个亲切跳中继。泼是蓦然超越一种冗长的生存。泼是生命本能的骚动;泼是赤裸裸的未经雕饰的人。
  把孔雀湖水端起来;把澜沧江水端起来;把今天端起来;把这一刻端起来。无需掩面,以惯常的卑怯向内塌缩自己。坦然地走到水中来吧。
  西双版纳!西双版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