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鼓 卷

 

○ 第05篇 ○



·汴京·大内皇宫·福宁殿·
  ·暮鼓声声·陆离光怪、有序无序的“梦境”和碎心断肠、悲壮苍凉的“塘报”,耗尽了皇帝赵顼重病未愈仅存的一点精力

  “兵败永乐”、雷轰五内的打击和宣德楼上违心受罪的表演,使饮恨吐血的皇帝赵顼从躯体到精神完全垮了。两个时辰的“献俘”与“大赦”,弄得他精疲力竭、神颠魂迷,硬撑着演完这幕长长的悲剧。申时一刻,被章惇、王安礼搀扶走下宣德楼后,他便瘫软在梁惟简特意准备的黄绫金顶轿舆里,冷汗浸衣,浑身发抖。被抬进福宁殿寝室之后,便昏昏迷迷地呓语不停,不断地叨念着徐禧、李舜举的名字。御医沈安士诊脉为“气郁痰火,蒙迷心神”,服了“安神静心,散火舒气”的药汤之后,病情稍为转轻,神情稍为安静,但仍睁眼不眠,不饮不食,喃喃不断地叨念着“塘报”两字,辗转床榻。沈安士再次切脉诊断、再次调剂药汤,累得焦头烂额,皇帝仍然呓语不止。沈安士束手无策,坐在床榻前的宫凳上,冷汗直流,凝目注视着有药难治的皇帝赵顼发呆。
  皇帝赵顼的昏迷卧床,使后宫乱作一团,使朝廷茫然失措。黄昏戌时,大相国寺缓慢隐约的暮鼓声传来,沉重而凄凉,随着夜幕的降临,给大内皇宫蒙上了一层凄怨的悲哀。
  暮鼓声传入福宁殿寝室,皇后咽泪如雨,皇太后抚着皇后,泪珠滴嗒而下。往日锦衣珠花的后宫主宰,都被泪水洗落了富贵权力妆饰的矜持和雍容,现出了女人、妻子、母亲的真性、真情和真容:满面的泪痕,是母亲真挚的爱,是妻子真挚的情;散乱的发式,是母亲不散的忧,是妻子无尽的愁;惟泞的神态,是母亲苦熬;五内的呻吟,是妻子痛断九肠的哀声。
  福宁殿御堂,岐王颢、嘉王君页、皇子延安郡王赵亻庸、宁国公赵佶、仪国公赵亻必、成国公赵俣、和国公赵似等,都在滴泪的烛光下,等待着皇帝赵顼病情转安的讯音。年仅六七岁的赵亻庸、赵佶,经不起宣德楼上狂欢带来的疲累,已坐在一边的宫凳上双手支颊打起盹来,年仅四五岁的赵亻必、赵俣、赵似,早已身倚软榻睡着了。在悠长的暮鼓声中,嘉王赵君页,望着睡着的皇子们,神情怆然地摇头叹息,悄声吩咐宫女取来几条线毯,小心翼翼地盖在几个孩子的身上;岐王赵颢在一旁沉思着。他也许思索着永乐城二十万兵马败亡的真相,也许思索着皇帝现时的病情,也许思索着他与皇帝之间十多年来兄弟情谊的变化和隔阂,也许思索着朝廷的明天和未来。他不时地抬头向内室的回廊和宫门一瞥,目光是焦虑的和深奥的。
  中书议事堂,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等人,都似乎忘记了十多天来筹备“献俘”、“大赦”礼典的疲劳。王珪、蔡确、蒲宗孟三人,已表现出神不守舍的慌乱:这场“用兵西夏”的战争,是他们唆使皇帝发起的,这“兵败永乐”的结局,势必成为章惇、王安礼、孙固和谏院、御史台弹劾的把柄,二十万兵马败亡的责任,总得有人承担!尚书左丞蒲宗孟惯于“贪功倭过”的秉性又显露了,在唉声叹气中放出了推卸责任的口风:“用兵永乐,原是不智之举,某曾多次谏阻,惜前方将领立功心切而无人听闻,终于导致了今日全军覆没之惨败……”此语一出,不仅引起章惇、王安礼、孙固的侧目而视,也引起了王珪、蔡确的心惊肉跳,他俩不再关心福宁殿内室床榻上的皇帝,而为自己的处境焦心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毕竟是老辣圆滑的,他憎恨蒲宗孟的奸狡,但很快从蒲宗孟的“奸狡”中悟出了摆脱眼前困境的途径:徐禧原是知制诰兼御史中丞,兴狱勘案有神鬼之才,但根本不知带兵打仗,而且志大才疏,逞强显能,以这种人指挥攻取,能没有失误吗?李舜举,原是内侍押班,乃宫内供茶洒扫之辈,不知征战为何物,却制置径原兵马,能没有差错吗?况且,鹿阝延路正副经略使沈括、种谔,用兵方略相左,征战中能协同如一吗?抓住徐禧指挥的失误,抓住李舜举制边的差错,抓住沈括、种谔不和的危害,宰相纵然当国,也鞭长莫及永乐城啊!这样,一场群臣弹劾的灾难总是可以消除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的思索更为深沉:“兵败永乐”的责任如果要受到惩罚,自己的头上还有一个王珪,不一定立即落在自己头上。做臣子的最忌在皇帝失意的时候逞能,最忌以皇帝的失误衬托自己的聪明,他决计与蒲宗孟反道行事,必要时以“臣道”自罪而为皇帝分担责任,以摆脱眼前的困境。他此刻所担心的是这场“永乐兵败”可能毁掉皇帝的雄心,可能加剧皇帝的猜疑,可能导致司马光、苏轼返回朝廷。在一场可能出现的新的纷争中,自己该何处何从?想到后宫的主宰皇太后,想到年幼而不懂事的皇子们,想到岐王赵颢、想到嘉王赵君页……他心神惶恐地向章惇、王安礼、孙固胆怯地一瞥,章惇、王安礼、孙固人人是一副严肃的面孔。
  也许因为药汤发生了作用,昏迷焦躁的皇帝赵顼逐渐安静了。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心底蓦然浮起一层从未有过的孤独,他的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地闭合了。耳边的暮鼓声似乎在无尽无断的绵延着,他的思绪随着越去越远的鼓音飘着。
  守护在床榻前的年老御医沈安士,望着不再呓语的皇帝,急忙切脉诊断,良久,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拭去额头的汗水,轻声禀报皇太后和皇后:“圣上气脉已转平和,若能睡一个好觉就无大虑了……”皇后、皇太后向御医点头致谢,她们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心里默默地祈祷:“上苍啊,给这苦命人一个无惊无梦的好觉吧……”
  昏昏迷迷的皇帝赵顼,现时已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幻非幻、似梦非梦,各种痛苦、悔恨、悲哀、忧郁、希望,交织成一个陆离光怪的梦境。他的灵魂似踏云御风,似腋下生翼,轻飘飘、懵懂懂地在溟迷的天宇飘浮着。烟尘弥漫,浓雾缭绕,向东?向西?向南?向北?顺其自然,身不由己。轻松而舒心的神魂飘荡,不知经过几多时辰,终于落在一座雨濯云烘的高山脚下。他在朦胧山色中眺望:其山,巍峨峻险,墨晶葱茏,三峰横空,笔立天宇,其西一峰,松林莽莽,烟霞峦峦;中间一峰,青冥浩荡,岭岩触天;其东一峰,云青欲雨,水澹生烟。在东峰山腰林木中,红墙蜿蜒,屋宇迭起,画栋点缀绿海,飞檐巧饰林泉,一幢楼阁跃出滴翠的竹林,钟灵毓秀之气漫于绿海谷壑。好一幅美妙而熟悉的图景啊,他骤然恍悟其所处所在:这不是嵩山吗?这不是少室山、极峻峰、太室山三峰并立吗?这跃出葱茏的红墙、屋宇、画栋、楼阁,不就是嵩阳书院吗?梦境是神奇的,错乱不清的,他在惊诧中想起来了,十五年前,曾随父亲英宗皇帝游访过这个书院,并在这座立于山崖的楼阁里聆听过父亲与书院圣哲们深邃难解的交谈。那时的父亲已是病魔缠身、举止不便,仍躺在肩舆之上,爬山越岭,问治乱兴衰之道于这些林泉下的哲人贤人!山林如故,人主非昔,自己今日为什么来到这里?不也是因为朝政失修、边事失利来向这些在野的贤人哲人讨教经国治世的方略吗?他脚步沉重地向山腰攀登,在险峻的山路转弯处,突然闪出一泓碧绿的湖泊,隔绝了前行的道路。湖面烟波浩淼,碧浪翻涌,白帆点点,白鹤舞空,渔歌唱和,银光闪烁。他瞠目而困惑,这里原来没有湖泊,这湖泊从何而来?十五年之间,真有如此美妙的沧桑之变吗?他放声呼唤湖面的渔舟,请其划桨摆渡,渔舟上无人理睬。他呼唤空中的白鹤,请其驭负渡湖,白鹤唳鸣而去。就在这无援无奈之际,忽见一叶扁舟从烟波深处风疾而来,舟上渔人蓑衣雨笠举桨相邀,他扶桨跃上轻舟,拱手致谢。渔人大笑而伏舟叩迎:“臣恭请圣安。”他急扶渔人细瞧,乃苏轼!他茫然若呆:
  “子瞻先生远居黄州,今何以至此?”
  苏轼捋须而笑:
  “天下万水相通,何拘泥于嵩山、黄州。梦境神游,无古无今,无远无近,心曲所至,皆可成象。臣特为圣上摆渡而来。”
  “先生知朕何往?”
  苏轼摇桨飞舟,疾若迅燕,湖波扬珠,风啸耳鸣,顷刻之间,飞越十里湖面。苏轼停舟依岸而语:
  “嵩阳书院已到,圣上可得其所求,知其所需,臣离朝廷数载,再不敢作聒耳之谏了。”说罢,拱手而别,高吟“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诗句,飞舟向烟波深处而去,眨眼之间,不见其踪影。幻觉构成的喜悲奇遇,似乎还残存着些许清醒:这是在作梦吧?梦中怎会有这样真切的情景?他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门楼,“嵩阳书院”四个金色大字分明镌刻在漆黑宽阔的门匾上,他又心神坦然地进入了畅怀适志的梦境。他举步踏进“嵩阳书院”的门槛,院内空旷而寂静,既无宽袍博带的学子,又无消瘦白须的圣哲,依山势而迭起的屋宇学舍,都漫于浓雾之中。他仰面眺望,曲折的回廊里,藤椅倚栏,几案横置,茶具精巧,茶香飘溢,藤椅上坐着一位黄面白须的哲人,肃穆庄严,凝神而思,他凝目而视,神迷目花,这儿原是琼林苑中的舒心楼啊,此人不就是司马光吗?司马光著书洛阳,且云重病卧床,何其也在这里?他的叹息声未了,一阵风啸云滚,司马光的身影却消失于迷雾之中。他的心茫然而论凉:君臣际遇,原是缘风云而会,何以离散无常?风有东西南北,云有飘忽游离,往事缈茫而不堪回首啊!他呼唤着司马光的名字,向山崖上云雾弥漫的楼阁奔去。这座楼阁忽儿变成了一座辉煌的殿宇,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跪伏在他的面前,遭贬、致仕老臣文彦博、吕公著、张方平亦居其列……
  门下侍郎章惇口角生风的弹劾,似乎一下子拂去了梦境的缥缈,一切都变得实实在在了。
  “圣上,‘永乐兵败’乃去年‘灵州丧师五路’之覆车再现,‘灵州丧师’罪在任原、熙河、兰会经略安抚制置使李宪;‘永乐兵败’罪在知制诰兼御史中丞徐禧。而王珪以宰相当国,极力鼓吹用兵西夏,并以‘朝廷今捐钱钞、以供军食有余’之说欺君罔上,其用心,乃出于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逆闭苏轼、司马光返京之途’之密议,以阴谋侵扰圣谕,固位贪权,以战争制约内政,满足私欲。其罪亦不可恕……”
  梦境的虚无缥缈,演出了朝政纷争的真实,皇帝赵顼如芒在背。他暗暗用牙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以是否疼痛的感觉判断梦境的是否存在,得到的却是尚书右丞王安礼更为慷慨激昂的陈饲:
  “禀奏圣上,臣以为‘用兵西夏’之败,乃中枢举将有失,用帅非人。李宪出身黄门,位居供奉官,职在供禁廷洒扫,干当后苑,本不知兵,却以泾原、熙河、兰会经略安抚制置使、景福殿使、武信军留后等显赫衔头将领诸路兵马,督军进攻西夏,以其昏昏,令其昭昭,焉能不败?制置径原军马李舜举,亦出身黄门,位居内侍押班,其人虽忠耿正直,但与征战之事相隔无涉。且有自知之明,任职离京之时,宰相王珪以‘朝廷以边事属押班及李留后(李宪),无西顾之忧’送别,李舜举曾叹息作答:‘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相国当朝,而以边事属二内臣,可乎?内臣止宜供禁廷洒扫,岂可当将帅之任’。其言至明,其言至切,而宰相王珪不以为惭,仍推不知泳者入水。鹿阝延路督军徐禧,言过其实,志大才疏,且生性狂妄,行事专横,如何将得千军万马?今日永乐兵败,非败于士卒怯于用命,而败于中枢用人之大误也……”
  梦境毕竟有梦境的妙处,真假交错,全在于人心的感受,此刻皇帝赵顼突然通悟到梦境胜于现实的幻真升华:幻出的是君臣间千古礼制的假象,幻入的是人世间是非曲直的真情。王安礼此刻弹劾的是宰相王珪,也在弹指敲打着朕的脑门啊!他面红耳赤地有些忍受不住了。致仕多年的张方平霍地站起,根本不顾皇上此刻的尴尬和难堪,延续着王安礼的慷慨激昂,训教而来: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八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滴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张方平尖刻的挖苦和对战争失败后可能引起的可怕后果的分析,描绘了一幅阴森森苦风凄雨的图景,使真切的梦境变得悲怨哀愁、天地暗淡。几年前那种“府库空虚”的困窘,“十月不雨”的荒灾、“流民入京”的惨状、“军心沸动”的恐惧、“死伤愁怨”的悲哀和“缘兵而死”的冤魂苦鬼,都似乎浮现在面前。他心乱了、心寒了、心怯了,吕公著力衰声弱的弹劾,文彦博咽泪悲凄的弹劾,孙固手捧辞呈的泪谏,王珪满口飞沫的辩解、蒲宗孟巧言内茬的推托、蔡确诚恐诚惶的认罪……各种声音撞击着,各种神态对峙着,殿宇一时成了战场,朝臣们振臂叫嚷乱成一团。他突然双耳失聪,双目飞花,只见其纷争之状,不闻其纷争之语,心头沸腾着焦躁、悲哀和厌恶。他所在的辉煌殿宇,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砦堡,在烟尘弥漫、战马嘶鸣、马蹄奔腾的震动中颤动着,纷争叫嚷的群臣忽然不见踪影,满身鲜血、断头裂腹的徐禧、李舜举抱着流出的九曲回肠、端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闯了进来,仆伏在他的面前,哀声高呼:“圣上,臣等以身殉国了……”
  皇帝赵琐惊骇失魂,嚎叫一声,惊梦而醒,挺身坐起,满头汗水淋淋,痴呆地望着为自己拭汗消惊的皇后、皇太后。他的声音颤抖:
  “现时是什么时候?”
  “鸡鸣丑时,官家已睡了三个时辰。”皇后愁容稍释,轻声回答。
  “朕梦见了苏轼、司马光。苏轼轻舟荡桨,高吟湖海,好不安逸!司马光病体已愈,凭栏而思,神思致远……”
  “周公入梦,大吉大利。若苏轼、司马光在朝,必不会有此飞来之灾。”皇太后借机称赞苏轼、司马光。
  床榻前的御医沈安士已为皇帝切脉诊断完毕,跪地叩头祝福:
  “吉人天佑,圣命在天,臣恭祝圣上转危为安。”
  皇帝赵顼微微摇头:
  “朕也梦见了徐禧、李舜举……塘报怎么还没有来啊?”
  日出卯时,鹿阝延路经略使沈括、副经略使种谔联署上呈的永乐兵败“塘报”,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带进福宁殿御堂。重病未愈的皇帝赵顼,不顾御医、皇后、皇太后的强烈劝阻和反对,由宦侍梁惟简搀扶走出内室,以心力支撑着酸疼瘫软的身躯,倚坐在御堂一侧的软榻上。“永乐兵败”,朕要败得明明白白!
  因为这是一份报忧报丧的“塘报”,皇帝已确实无力亲自阅览,只好由王珪读给皇帝听闻。此时的福宁殿御堂,早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凄楚气氛。
  这份“塘报”写得别具一格,不似昔日那些“塘报”干巴巴死板呆气。它不仅写出了“永乐兵败”具体过程中的将帅不和、悲壮苍凉,也写出了徐禧、李舜举及前方将士音容举止的狂谋轻敌、赤胆忠心、昏庸无能。从上呈“塘报”的沈括、种谔来说,也许含有借此“塘报”明辨战场功过是非之意;对恭读“塘报”的王珪来说,正好借此“塘报”推卸中枢决策失误之责。于是,善于文翰、精于诗赋的王珪,便以低沉哀伤的声情节奏,把“塘报”中“永乐兵败”的惨剧展现在皇帝赵顼面前:
  ……八月二十二日,徐禧欲率兵攻取永乐,种谔再次极言城永乐非计:
  “永乐接寡州、附横州,处无定河东岸,夏人必争之地,且城小人寡,内无水泉,难以固守,莫着城横山。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我出兵据之,既可征劲悍善战之卒,亦可收盐铁粮米之利……”徐禧拒而不纳,以督军之威变色而叱斥:“尔敢违节制而不畏死耶!”种谔乃一武夫,性暴而烈,愤愤而语:“城永乐必败,败则死,违节制亦死。死于此,犹愈于丧国师而论异域也。”徐禧度种谔不能屈,道留种谔守延州……
  “塘报”开始禀奏的“将帅不和”,如一块可怖的阴影,压抑着皇帝赵顼早已颤栗的心:帅专将骄,能不溃败吗?种谔拥兵跋扈,违节制而不听调遣,按律当斩!为什么不斩而留住延州?也许是旧制“将兵分离”之遗患啊!王安石早有所见,遂制“将兵法”以除此弊,可惜没有在军旅中实施,朕之过啊!
  八月二十五日,徐禧率兵攻取永乐,西夏军溃败而逃,俘获西夏兵士一千,马匹五百。道留鹿阝延路鞴辖曲珍率兵万人驻守,并修建城池,筑造砦堡。陕西转运判官李稷用车辆马队运送金银钞帛入城,以为城已前就而物用充实。徐禧率兵返回米脂。当日黄昏,西夏军千骑至无定河西岸觇视,曲珍飞马急报,并请求出兵渡河追杀,徐禧耽于酒色,不信会有其事。翌日,曲珍侦得西夏军三十万众集结于泾原北,有进攻永乐之势,飞马再报者十数次,徐禧举杯狂言:“吾正患其敌不来耳。彼若即来,是吾立功取富贵之秋也。”九月八日,西夏兵马出现在无定河西,曲珍飞骑告急,徐禧惊慌,留沈括守米脂,亲率泾原制置兵马李舜举、陕西转运判官李稷救援永乐城。鹿阝延路大将高永亨谏言:“永乐城小,又无水泉,若被敌军围困,我军将不战自乱。今日之势,不可固守一城,当思他策与敌周旋。”徐禧刚愎自用,以“沮丧众志”为罪,械高永亨送延州狱。拥兵二十万驰  援永乐城……
  赵顼神情惧惊,面色苍白。这就是朕熟知的徐禧吗?举止无度,胸中无敌,既不知兵,又不知阵,狂而愚,暴而专,今日始知书生狂言滔滔之误国啊!“永乐兵败”,败于朕之知人不明,败于朕之用人不当,也败于朕之刚愎自用,拒谏自专啊……
  九月九日,西夏军三十万众抵无定河西岸,黑鸦鸦一片,透迄数十里,已呈黑云摧城之势。鹿阝延路鞴辖高水能(高永亨之兄)进言:“敌初至,未列成阵,当急出击之。”徐禧叱曰:“尔何知?王师不鼓不列阵。”遂以万人列阵城下,以曲珍所部精锐——鹿阝延路选锋军万人列阵于无定河东岸,自己坐谯门,执黄旗号令三军:“视吾旗进止。”形同演戏,诸将啼笑皆非。西夏军纵铁骑渡河,曲珍急声进言:“此乃西夏军精锐,号铁鹞子军,冲击力强,凶狠膘悍,当乘其半渡而击之,使鹞子落水,铁骑失威。若让其得地登岸,则其锋不可当,请主帅速速下令出击。”徐禧举旗不落,怒叱曲珍:“乘敌半渡而击,虽胜亦不武,吾当待其上岸而与其决战!”将士见敌骑安然横渡,茫然失色,曲珍跪于谯门之前哀声请求:“今众心已摇,不可战,战必败,请收兵入城,恃险防守。”徐禧大怒,举剑逞威:“尔为大将,奈何遇敌不战,先自退耶!”曲珍愤然站起,切齿出血,怆楚呼号:“愚蠢而不知征战之人,不可理喻啊!”急飞上马,提枪迎敌,时西夏军铁鹞子已得地登岸,震荡冲突,杀声如雷,战刀蔽空,飞火闪电,徐禧惊骇失神,手中黄旗失落,仓皇逃离谯门而入城。鹿阝延路选锋军因不得将令而仓卒应战,先失主动,后陷重围,以一当百,浴血而战,扶创格斗,断臂高呼“杀敌”,将校寇伟、李师古、高世才、夏俨、程博古及使臣数十人先后阵亡,万名士卒几至覆灭。曲珍率高永能、王湛、李浦等将校突围而出,因城门紧闭,攀窄径峻崖入城。永乐城下,士卒尸蔽荒草;无定河边,碧血漫染黄沙……
  赵顼闭目垂泪,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怨天尤人的哀叹。揪心的痛苦和越积越重的内疚,耗尽了他重病未愈仅存的一点精力。沈括、种谔上呈“塘报”中弹劾的是徐禧,实际上是在讽喻朕啊!战争终非延和殿里的口舌相讥,永乐城下的尸蔽荒草,是朕信任非人的错咎,无定河边的血漫黄沙,是朕永世莫赎的罪孽!
  皇帝赵顼的一颗雄心失落了,满怀壮志消散了,连刚才胸中腾起的对种谔拥兵跋扈的“杀机”和对徐禧丧师误国的憎恨,也在自海自疚中沉没了。
  西夏军围困永乐城厚数里,越三日,游骑四出,隔绝沈括、种谔之援。城中水绝,凿井无泉,渴死者大半,活存者绞马粪而止渴,战斗力俱失。曲珍知势不可支,请求徐禧乘兵气未竭之时而突围,以保存生力,再图进取。徐禧已乱方寸,唯哀声叹息:“此城据要地,奈何弃之,且为将而奔,众心动摇。唯有一死谢圣上。”高永能亦劝陕西转运判官李稷尽捐金帛募死士力战突围,李稷拒而不听。曲珍叹息:“非敢自爱,但敕使谋臣同没于此,惧辱国耳。”是夜,大雨倾盆,西夏军环城急攻,守城士卒力竭难御,人亡城陷。徐禧、李稷为敌兵所杀,高永能易一卒敝衣举力高呼:“吾结发从事西羌,战未尝挫,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恨无以报,此吾死之所也。”挥刀与西夏军拚杀,身被百刃而死;内侍押班李舜举,举剑断衣襟,破指血写奏表,捧衣襟奏表面东跪拜,衣襟奏表托侍卫,举剑自刎殉国。唯曲珍裸跣走免。将校死者数百,丧士卒役夫二十余万……
  徐禧、李稷悲哀的死,高永能壮烈的死,李舜举从容的死,二十万士卒役夫悲惨的死,使皇帝赵顼悲愤欲绝,仰面泣咽。“永乐兵败”彻底毁灭了他十四年来“变法”的理想,也彻底毁灭了他对现时朝廷中枢重臣王珪、蔡确、蒲宗孟、张璪等人的信任。他的思绪又一次转移到司马光、苏轼身上,在司马光、苏转身上寻找希望和寄托,寻找未来朝政的转变,寻找另一种安稳平静的生活……
  王珪读完“塘报”,捧出一个袖珍木匣呈上:
  “此乃内侍押班李舜举殉国前遗呈圣上的衣襟奏表……”
  皇帝赵顼挣扎站起,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用颤抖的手取出一片衣襟,凝眸打量着血色变黑的奏文,怆楚而读:
  “臣死无所恨,愿朝廷勿轻此贼。”
  他突然眼前一片昏黑,摔倒在软榻前的地毯上。
  王珪吓呆了。
  梁惟简急忙抱起皇帝赵顼,哀声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