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雷 卷

 

○ 第12章 ○



天福和天禄靠在船舷边,望着船下流动着的清澈透明的蓝绿色海水,都那么心事重重的,已经交谈好一阵了。
  “我到底也没弄明白,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天福端正的面容少有这么疑惑和忧虑,一夜不眠使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白皙的面容微微泛黄。
  天禄回眼来看看师兄,眉间那道竖纹比平日显得又深又长,沉郁地问:“咱们在墙根儿躲那大霹雳之前,你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哇,满耳都是风雨雷电!你听到什么了?”
  天禄黑眉紧皱,沉默片刻,摇摇头:“像是有人大叫大笑,又不很清楚。”
  “没想到雷劈死的模样这么吓人!……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胡大爷和王师爷那两张焦黑的脸,眉眼扭曲得比戏里的钟馗还难看!”
  “哼,遭天雷打,定是干了亏心事作了孽!”
  “莫非他们把咱的小师弟……”
  “这种事对他们这号人算什么!……倒是小师弟一直不对劲儿,得想个法子哄他吃口饭才行啊!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只呆坐着,可别出事……”
  昨晚,他们发现劈断的大树边躺着两具遭雷殛的尸体,都吓坏了。但天福天禄都是见过世面的,很快镇静下来,与雨香商定,就说雨香是带天福天禄去胡宅寻天寿的,与天寿在半道儿相遇,一听说柳师傅病危,天寿便急忙跟两位师兄回香港岛去了。雨香呢,因为回来时候雨太大霹雳又吓人,找了个地方避了避,所以回班子晚了。这样,就把天福天禄天寿和雨香都从胡宅雷殛的事里择了出来。随后,天福就背起仍然昏昏沉沉的小师弟,冒着毫无停息之意的倾盆大雨,和天禄一起直奔码头,连夜雇船离开广州。
  天福此次赶来广州,确实是因为柳知秋病重,开始吐血,还拒绝吃药。广州打仗,消息不通,师徒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英夷的兵船刚刚开始退出珠江,天福就搭第一只来广州的船寻师弟,从残毁的老郎庙找到城外的胡家班,从雨香口中得知天寿的行踪,便同着天禄雨香一同来到胡宅,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震得人眼花耳聋的大霹雳和断倒的大树没有伤到他们,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天福便宽解地说:
  “唉,见到那两人的样子,你我都心惊肉跳,小师弟素来柔弱,又是亲眼看到雷劈,哪里经得起,多半是吓坏了!离开广州、回听泉居住些日子自会好的。只是师傅病重,他又要多一番心事了。”
  天禄无言,只是一叹。
  天福话题一转:“我还是担心,胡昭华毕竟是广州名人,这事万一牵连到我们岂不是麻烦?”
  “不会,”天禄胸有成竹,“昨夜的大雨直下到今儿早上,什么痕迹也都冲没有了。雨香年岁小胆子不小,又讲义气,再说他也不愿牵扯到这麻烦事里头。况且我们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就算这里面藏着污糟罪案,也只有他们两个欺负小师弟,断然不会是小师弟呼风唤雨,使天雷打死这两个大人!放心好了。小师弟回听泉居再好也没有了。服侍病人也能让人分分心,忘掉这件倒霉事……”
  两人正低声谈论,船老大急匆匆地走来,说:“二位爷,东面云色不对,好像要起风,天也闷得厉害,看样子还有大雷雨……”
  天禄故意轻松地笑道:“风大正好张帆,船走得更快,我们多给你船钱。”
  “不是呀,二位爷,我这船小,扛不住,不敢朝前走了,得赶快靠岸!”
  天福天禄四顾,水天一色,茫茫无际,哪里能看得见陆地?
  天福说:“这不是风平浪静吗?为什么要靠岸?现在离香港岛也不远了吧?”
  船老大着急:“二位爷不在海上过活,跟你们说不清!我只对二位爷再说一句,听不听在你们了:我的船这就往岸边靠,赶在风雨前,大家阿弥陀佛;赶不及的话,就请二位爷还有你们那位傻小爷早做准备,万一落水也好保命!”
  天福看着来去匆匆的船老大,再看看天色水色,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危言耸听,不过想多得几个船钱罢了!”
  天禄劝道:“宁可信其有,去舱里找点应手的家伙,以防万一。真的来了大风雨,照看小师弟可比平日费力气!走,去劝劝他,就是用强也得要他吃饭!”
  任天福天禄说破嘴皮,小师弟只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天禄生气,吼他:“不吃饭,还想不想活啦?”天寿无神的眼睛对他一瞥,但又像根本没有看见他。天禄气得扳着天寿的双肩摇晃他,喊道:“你醒醒!醒醒!天大的事也用不着这么五迷三道的!”
  天福止住天禄,端起粥碗,夹了些菜和酱肉,舀了浅浅一匙子送到天寿嘴边,柔声道:“这是你最爱吃的薏米白果粥,酱肉也做得很地道,尝一口吧?”
  天寿居然听话地张嘴接了,呆呆地咀嚼吞咽,表情木然。师兄们都高兴地笑了。喂到第三口,匙子竟晃来晃去地对不准天寿的嘴,想要再喂一大口,船身猛然一跳,三个人都被颠起来好高,随后又都摔倒在船板上,碗碎了,粥洒了满身满地。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凶猛颠簸就让他们像三颗豆子一样,滚过来又滚过去,想停也停不住,怒吼的风声夹杂着暴雨抽打船身舱房的声音,震得耳朵生疼,完全盖住了他们的惊叫声,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
  飓风挟着暴雨突然在这一带海面肆虐,大海立即做出疯狂的回应,整个儿沸腾起来,卷起的滔天巨浪,仿佛能把山岳击碎。那艘小小的航船,像一片枯败的秋叶那么渺小无力,忽而被抛上浪头,忽而被掷下波谷,忽而又风车似的在狂风恶浪间团团打转,一个凶猛的巨浪朝它迎头压下,它再也经受不住,被击成无数碎片,散落在波翻浪涌的海面……
  船翻之前,天福天禄哥儿俩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舱里惟一的救命大葫芦,牢牢地拴在从来不会水的天寿腰上,才松了口气。他们俩自恃小时候在珠江里练就的水性,并不慌张,但也只来得及互相叮嘱了一句:“跟着葫芦,朝岸上游!”船就被巨浪击碎。他俩各自抱着了一块船板,在一片风声雨声惊呼尖叫的混乱中,随着汹涌的浪头沉浮挣扎了许久,才确信自己没有淹死。
  一道道闪电撕破浓浓黑云覆盖的海空,把海面照得雪亮,借着这片刻光明,天福发现葫芦已经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管浪高风狂,硬着头皮追着葫芦游。他们的约定太英明了,在离葫芦不远处,天福与天禄会合了。再奋力搏斗片刻,他俩终于游到葫芦跟前,见小师弟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搂着大葫芦,还活着!天福天禄一高兴,咧嘴要笑,一个大浪迎头拍过来,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天寿小脸煞白,白得泛青,浑身发抖,看来已经喝了一肚子海水,显得非常疲惫,睁开眼可怜巴巴地看看两位师兄,又闭了眼,像是再也无法支持。天福天禄商量,现在风急浪高雨又大,游起来耗费力气,又不知道岸在哪里,不是白费劲?想想每次大风浪后,沉船的漂浮物多被打到岸边,而且飓风再暴烈,很快就能过去,不如先省口气,随波逐流,等风小浪平了,再朝岸边游。
  飓风还在狂吼,大雨还在倾注,他们在狂浪中上下颠簸摔打,头昏脑涨。大浪激起的水花击打在身上脸上,疼得如同刀割,天福和天禄把天寿夹在中间,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借着两块船板和一只大葫芦的帮助,努力抗拒覆没的命运。
  大病初愈的天禄,眼看着有些支撑不住了,好几次船板从他手里滑开,差点被迎头压过来的巨浪卷进海底。天福大声喊着:“抓紧船板!别松劲!飓风就要过去啦!……”天禄听不清师兄说的什么,但完全懂得他的意思,白着一张脸,对着天福点头示意。
  刚落水的时候,一直痴痴呆呆的天寿,突然长了一股子邪劲儿,拼命挣扎,挣扎到没了力气的时候,才发现巨大的葫芦能让自己不沉底,这才全力抱住了葫芦,把脑袋搁在葫芦腰上安全地喘气。尽管狂风巨浪中受刑一样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疲惫不堪,但有两位师兄的左右护持,自己毕竟吃的苦头最少。生命受到的威胁一旦有所减缓,旧事便又兜上心来,自惭形秽、万念俱灰的心绪便又攫住了这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孩子。天寿断然从腰间扯下系葫芦的绳子,把它推给天禄。天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伸一只手接住。天寿透过水花看罢天福又看天禄,酸酸楚楚地喊了一声:“师兄,多谢了!……”说罢,猛然松开了扶着葫芦腰的手,竟然沉了下去。
  天福天禄大惊,赶紧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着!
  天福把船板和葫芦都推给天禄,喊道:“师弟你看住了,我去找他!”
  天禄又推还给天福,说:“我水下功夫比你强,我去!”陡然间,天禄不知打哪儿激发出十倍的气力、百倍的精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猛子直扎下去。想不到不多会儿就碰到了海底,而且,海面上惊涛骇浪,海底下倒不怎么动荡。没费多大工夫,天禄就看到了在海水里漂浮的天寿。他赶上去,一把揪住天寿的辫子,用力一蹬海底,两人一起冒出海面,离天福和大葫芦不过十来丈远。
  他们会合在一起的时候,风小了,浪也平息了一些,天福天禄一起动手,把天寿重新拴在大葫芦上,又压天寿的肚子,让天寿把海水吐出来。
  “师兄!……这下面到海底只有……三人多深,看样子离岸……不远……”天禄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手脚都在哆嗦,但很兴奋。
  “真的?”天福也很高兴,“眼看着飓风也要过去了,等小师弟醒过来咱们就得想法找岸了。可这四望无际的,往哪儿游呢?”
  天禄想了想:“这飓风是……从东边刮来的,船老大说要往岸边靠……也是顶着风行船……咱们也……顶着风游吧……”
  他们就这样顶风游着,游着,竟然真的看到了陆地的青灰色的影子!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抛开了船板,带着天寿和葫芦,奋力朝青灰色游过去。当他们的脚碰到软软的沙地的一刹那,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用尽,一起倒在海滩上,任半截身子还在海水中泡着经受海浪的拍打,任雨水瓢泼似的往下浇,再也不肯动一动了。
  飓风虽已停息,雨却没有停,甚至下得更大了。
  天色昏暗,不知是因为乌云低压、雨下个不停,还是因为时近黄昏。无论这个海边的小庙如何破败,庙中海神泥像如何面目狰狞和荒诞不经,庙廊下总是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他们利用香炉灰中侥幸存着的一点火星、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半扇门板和只剩三条腿的供桌,生起了一堆红彤彤的火。这火,给了从险恶的大海咆哮中九死一生的兄弟们无限温暖,他们的衣服渐渐干了,他们的脸色渐渐像活人的样儿了。天福看到天寿的小脸被火一烤,竟又透出红润,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说:
  “我去帮帮天禄……没想到他本事竟越发大了!真是多亏了他呀!”
  “我也去。”天寿立刻站起身。
  “不用了。这火堆也得有人看着。”天福说着,离开火边,出庙门朝不远的海边跑去。雨还在下,但小得多了。
  连天福天寿都不知道天禄对海这么熟识。
  他们三个像死尸那样躺在海滩上淋雨的时候,是天禄最先醒过来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海边的礁石上,用手抠、用石头砸,吞吃了许多夹在壳里的海蛎子,又从石头底下礁岩缝中摸小螃蟹,生吃活嚼下去十几二十只,有了劲儿,赶紧把天福和天寿一个一个地背到更安全的高处,放在雨淋不到的岩洞里,这才跑出去寻找附近的渔村或是人家。雨太大,看不远,只找到了这个中用不中看的破庙。他找到了火种,生起了火堆,把陆续醒过来的师兄师弟搀到了这里,就又下海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大呼小叫,又笑又嚷,用长衫兜了一大包从海里摸来的大个儿海螺和海蟹,放在火上连烧带烤,让弟兄三个吃到了一辈子也没吃过的那么好吃的海鲜。
  命活过来了,不挨雨淋、不冷不饿了,等到风定雨过天晴,总能找到人家、找到船,就能回家了。天禄看天寿大口大口地吃着鲜美筋道的海螺肉,海螺黄和油抹了满脸满手,忍不住打趣道:
  “要是那会儿我揪不住你那辫子,这么好的海螺肉给谁吃去?”
  天寿脸一红,瞪了天禄一眼,像要生气,又低了头,阴郁地笑笑:“我都死过一回了,这程子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天福也笑问道:“你那会儿倒是为什么呀?支撑不住了吗?”
  “对,就是支撑不住,也别连累你们呀!死了拉倒,省得惹人嫌弃!”天寿说得很随意,很轻松,脸上也是半真半假、似笑非笑的样子。
  “真是胡说八道!”天禄“呸”了一声说,“就不想师兄和我,也该想想师傅啊!他老人家还等着你回家呢!……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我再去摸点儿好吃的,今儿晚上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天禄说罢,拿起长衫就出了庙门。天福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跟着去了,留下天寿独自望着火堆出神。听得他们脚步声远了,天寿才站起来,脱去外面已经干爽的长衫,一会儿脸朝火,一会儿背朝火,把仍然湿得箍在身上的衣裤烤烤干。
  四周寂无人声,木柴噼啪燃烧声和远远的海潮拍打沙滩的哗哗响,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天寿用双手蒙住了脸,在火堆前跪了下来,泪水如泉,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不认命成不成?
  不成!
  她曾怀抱着那么美好的期望,对前程她曾是那么有信心有把握,以为只要自己轻轻一点,一切就能化为仙境……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一往情深的胡昭华,竟眨眼间翻脸成仇?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命?
  那“天打五雷轰”的誓言,犹闻在耳,竟立时应验,不也太可惊、太可怕了吗?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恐怖得心悸不已!……这是什么?这不也是命?
  她本想一死,了结这难言的羞辱和撕心裂肺的苦痛,也不必再受命运的摆布;可没有死成,也就没有了第二次寻死的勇气了……
  那就活下去吧,只能认命了!……
  活下去,就那么容易?
  大雷雨之夜的经历,将像一场可怕的噩梦,长久地缠绕着她,她得忍痛忍耻忍羞忍愤,打掉牙齿和着血泪强自吞咽;日后,她得继续如一片枯叶,任凭命运的风浪抛高掷低、翻覆摧残,就像她短短十八年人生经历过的一样,无论喜悦还是甜蜜,也总拌着黄连,挫折不断,苦痛无边……远望老境晚年,更有无尽的孤寂、辛酸和凄凉等在那里……她都得独自隐忍,都得默默承受,她受得了吗?……
  老天爷!你既不让我死,就该让我痛痛快快地活,哪怕平平常常地活着也好,为什么叫我活得这么悲惨?我一辈子从没做过害人的事,连害人之心也不曾有过;那么多残害黎民天良丧尽的大奸大恶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偏欺软怕硬,惩罚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一介小民,这公平吗?还有天理吗?
  痛苦和愤懑填满胸膛,憋得她头昏眼花,心肺绞痛,透不过气。她的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恨不能立刻炸开,哪怕炸成碎片、化为齑粉!她泪眼朝天,想要怒吼,想要大骂,一开口,如烈火喷涌,竟喊出了一句《窦娥冤》的唱词: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喊罢,她伏地痛哭。
  海潮声里夹杂着一片喊叫,使她的大哭戛然而止。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倏地跳起身,凝神谛听,然后狠狠咬住嘴唇,一憋气,硬把泪水咽回去。走出庙门,听清也看清了,天福天禄正在招手喊师弟,叫多添些柴火,赶紧去帮忙,海里还有人。
  天寿跑到海边的时候,雨完全停了,天色也越发地暗下来,只见天福和天禄都在海中,各拖着一个人朝海滩游过来。上了海滩,就叫天寿帮着把两个遇难的人头低脚高、脸朝地面放好,然后各自抓住遇难人的脚使劲往上提,好让他们把腹中的海水吐出来。两个遇难的人都是大块头,不多一会儿天福天禄就都累得呼哧乱喘。天寿看看没动静,说:“怕不行了吧?”天禄说:“歇口气再试试看,死马当做活马医呗!”
  又提了几回,大量的水像小溪似的从他们口鼻中流出来之后,这两人先后动了动,有一个还吹了口气儿。哥儿仨很高兴,动手把遇难者翻过身来,好躺得舒服一些。这一翻,天寿先就惊叫了一声:“老天!是洋鬼子!”
  天福天禄俯身细看,可不嘛,高鼻子深眼窝,浅颜色头发,湿淋淋的胡子还拳曲着。哥儿仨全呆住了:竟救了两个洋鬼子!
  天福挠挠头,说:“这可怎么办?”
  天寿眉毛一拧,突然态度激烈地尖叫出声:“扔回去!扔回海里去!”见两位师兄都望着自己,便生气地说,“看我干什么?鸦片是他们卖的,广州是他们打的,香港是他们占的,烧多少房子杀多少人!要不是他们,咱们能落到今儿这地步吗?凭什么救他们?就是救条狗也不救他们!”
  天福沉稳地劝道:“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人呢,就是洋人也不一定是英夷;就是英夷也不一定就是来打仗的兵嘛!”
  天禄笑道:“要是打仗那会儿,一颗夷人脑袋值二百两银子哩!如今讲和了,悬赏也没了,他俩死了不是白死吗?……说真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不容易救上来,怎么好又扔回去!”
  天寿恨恨地说:“不扔回海里也不再往高处搬,就搁这儿!看他们的运气,涨潮之前能跑得了就活,不然就淹死活该!”
  天福奇怪地看看天寿:“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你那么软的心肠……”
  “我恨死他们了!”天寿跺脚喊道,声音一时又嘶哑了,“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罪受!”
  两个师兄默默对视,一时无言。后来天禄突然自语似的小声说:“老天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咱们三弟不也是个洋人,也是个英夷吗?……”
  “可小三哥他绝不会来打天朝!”天寿一反平日的文静,激愤地尖声大叫,“绝不会来杀人放火占咱们的听泉居!绝不会像那个穿红军服的英夷小混蛋!……走!咱们走!别管他们!爱死爱活,随便儿!走哇!快走哇!”
  两个师兄都是受过当朝名臣熏陶的,尤其是天福,亲眼看到林大人在同英夷对抗最激烈的时候,对做正当生意的英商和其他夷商夷人仍是很大度很客气。面对发怒的小师弟,实在有些进退两难。不料那个脸上没有胡须的洋鬼子动动脑袋,嘴唇轻轻开合,不知想说什么。三人一齐注视着他,他的声音又大了一些,竟是十分清楚的中国话:
  “请……救救我们……我们会……重重酬谢……重重酬谢……”
  “他会说官话!”天福高兴了,“小师弟,可见他不是来打天朝的鬼子兵。”
  天寿也觉得惊异,紧追着问:“你是谁?他是谁?”
  “我……是传教士……他是商人……从澳门去香港……船翻了……”
  这样,天寿也就不再反对,哥儿仨一起动手,把传教士和夷商都扶到破庙里。温暖的火和鲜美的食物,使这两个夷人很快恢复了元气。
  那个穿着教士黑长袍的,面白无须,三十岁上下,一脸的温文尔雅,能说一口十分流利的华语。另一个则有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健壮,浓眉浓须浓发,深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一份威严在,一看就知道决不会是个买卖瓷器钟表的小商人。他显然不懂中国话,但他要向天福他们说什么的时候,教士总是毕恭毕敬地倾听,然后用中国话讲出来。此刻,夷商庄重地说道:
  “我们到中国很多年了,不常见到像你们这样勇敢又俊美的年轻人!”
  天福他们笑笑,听着这样的恭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夷商又通过教士说:“尤其是那位小男孩,长得这么美丽,简直像个极漂亮的姑娘!就在我们英国,也很少见啊!”
  天寿早飞红了脸,狠狠瞪着夷商,听到他的后半句,不禁叫道:“你们是英夷?”
  “是的,”教士直接回答说,“我们是英国教士和英国商人。”他接着又继续翻译夷商的话,似乎那更有分量,“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到香港,一定要重重酬谢你们!”
  天福天禄像大多数中国的正人君子一样,表示逊谢,连连摇头摇手,说不算什么。夷商仿佛误解了,连忙从无名指上捋下一个大戒指,说:
  “这个戒指可以做凭证,你们只须到香港新修的石头码头,那里有新建的怡和洋行办事处,拿它去取我们的酬谢。要白银还是要银元?”
  望着递过来的戒指,天福没接,天禄也没接。天福还说:“施恩图报,非君子也。”这是师傅教他的,也是书本和戏文教他的。
  天寿瞪了师兄一眼,不等教士把天福的话译过去,就气鼓鼓地抢先把戒指夺到手,愤愤地说:“师兄,你们聋了吗?他们是英国人,他们要到香港去,他们在香港已经修了码头和洋行!我们凭什么要白救他们的命?”说着,便不再理会两位师兄的复杂表情,拿出在戏台上演戏的本事,充作内行的样子,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凑到火跟前看里看外,又透着光照来照去,然后噼里啪啦问出一大串话,恶狠狠,又痛快淋漓地说:
  “这是红宝石吧?挺值钱的吧?戒指里圈儿还刻着夷字,是你的名字吧?你一定是个洋行老板,对不对?那我们救你可就发大财了!……你们自己估摸着,你们一个人能值多少钱?我们也都是刚从飓风海浪里逃出来的,差点儿淹死的人,刚喘了口气儿,又豁出命去救你们,这还不得比平常救人加倍酬谢呀?……”
  天福制止地喊道:“师弟!你这是怎么啦?”即使在戏台上与小师弟合作多年,他也从没见过天寿这副横眉竖目、嘴脸斜的样子,简直像个趁机讹人的小无赖。天福推推天禄,意思让他也劝阻一下。
  天禄却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弟,眼睛里一片赞赏。愤怒到极点的师弟扮演出这样的角色,他完全明白,就是要故意出口伤人,就是要给夷人点颜色看看。只是小师弟终究太善良,连骂人也过于文静了……
  倒是那个英夷商人听了教士翻译的话,惊奇地扬扬浓眉,耸耸肩头,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夸奖道:“你真会做生意!是个精明的商人!要在我们英国,你会发大财的!……好吧,我们两个人,每人酬谢你们一千五百银洋,按你的要求,加倍,共是六千银元,可以吗?”
  “你们每人只值一千五吗?不是太贱了吗?”天寿讥讽地冷笑着问。可惜教士的中国话毕竟不是很地道,没有听出天寿的恶骂,说:“嫌少了吗?”
  “还要加倍!”天寿恨恨地说,即使不相信能多得些钱,也得出口恶气。
  不料那英夷商人走过来用他的大手一拍天寿的小手,说:“好!成交!……不过,我有个附带的请求,请你们明天找一只船送我们到香港。”
  天福平静地说:“那是自然。我们也回香港,可以带你们一同走。”
  教士惊讶地说:“你们是香港的居民?那里不是荒岛吗?”
  天禄说:“你去过香港吗?怎么会是荒岛呢?有渔村有市集,我们家的房地和老人都在那边……”话没说完,天寿又抢过话头,挑衅似的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祖坟也在那里!……我们也有个附带的条件。你们既然是英夷,一定认识你们的大兵头义律吧?”
  教士吃了一惊,看看同伴;同伴也表情愕然,愣了半天,点点头。
  “那好,”天寿立刻说,“你们若真想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就去对义律说,别占我们的香港岛,把岛子还让我们,这样的话,我们一文钱也不要你的,行不行?那本来就是我们天朝的地方嘛!”
  迟疑了好一会儿,教士翻译了英夷商人的话:“恐怕不行。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不是哪一个人能够说了算数的。”
  “不行?不行就拿钱来!反正你们有的是钱。”天寿毫不客气地盯着那个魁梧的大个子英国人,突然说,“你是个鸦片商吧?你是靠鸦片发的大财吧?”
  那人连连摇头,教士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从来不做、也反对这种毒品生意。这次因为鸦片引起两国战争,我们很遗憾。”
  天福皱眉道:“可是你们有那么多的商人在干鸦片走私,让我们天朝损失了大量白银,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提起这事,从容平静的天福也很激愤。
  英国商人又耸耸肩撇撇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教士一句句地全都翻译过来:“我们英国是商业国家,讲的是自由贸易。鸦片能够大量进入中国,那就是说中国需要鸦片。即使我们英国商人不来做这鸦片生意,也会有别的国家来做,结果还不是一样?贩卖毒品是很不光彩的事,但这实在不可避免,没有办法!”
  天寿涨红了脸:“我爹就因为这鸦片差点儿把命送了!我恨透了你们的那些鸦片商!他们都该死!你们英国就不能做别的生意?买卖鸦片你们朝廷就不管?”
  “我很抱歉,也很遗憾,”那老英国人又一次耸耸肩扬扬眉,“我们国家不能干涉自由贸易。再说,我们也运来许多正当商品,棉布、餐具、帽子,甚至钢琴,你们全不需要,结果这些正当贸易的商人破了产……而你们的茶叶和生丝我们又非要不可。其实,没有出现鸦片生意的时候,是中国在赚我们的白银……”
  “你瞎说!”天寿大怒,“赚不到钱就卖鸦片害人?不许卖鸦片就来那么多大兵船打上门来杀人放火?你们还讲理不讲理?”
  老英国人也激动了,原本就呈粉红色的脸膛刹那间通红,大声地说:“我确信中国的大门只有用武力才能打开!我们要争取的是平等贸易,自由贸易!你们中国以天朝老大自居,把所有的外国都当成属国外夷,拒绝平等……”
  天寿直跳起来,尖声叫道:“平等?什么平等?我们家费了多大的气力才置起的房屋田地,为什么就该让给你们那些带枪的英国鬼子征用?这叫平等?这叫白日抢劫!……”
  两个英国人茫然地看着天寿,不知道这说的是哪一桩。
  天寿又极其鄙夷地指点着对方的头发胡须和毛茸茸的手臂,说:“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浑身毛,像人样儿吗?不是蛮夷是什么?我们就是天朝!我们天朝就是天下最强最富最好的地方!气死你们!气死你们!”说着,一转身走到天福身边,背对火堆坐下,表示再也不想看那两个英国人一眼了,嘴里还低声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千刀万剐的洋鬼子!”
  经过这一阵猛烈的宣泄,天寿心里那绷得极紧的弦总算松了,于是也筋疲力尽,不知何时,倚着天福宽阔温暖的后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