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红色大院的女儿们》后语

作者:叶维丽





  “我”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十几年前,这是个十分困扰我的问题。
  100多年来中国和世界的沧桑剧变,造成了我们中国人巨大的认同困惑。身在海外,我的困惑尤甚。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和马笑冬着手做这个口述成长史时,不绝于耳的是“历史的终结”的胜利宣判和全球资本主义充满自信的进军步伐。在它大步的践踏之下,我个人的历史一时变得支离破碎、面目皆非。“我”是谁,不再是不言自明的,而是需要自己去艰难求证的。做口述成长史的初衷,即源于我的认同危机。
  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冷战的结束而变得天下太平,而是充斥着血腥的种族残杀,激烈的宗教冲突,帝国主义改头换面的复兴,资本全球性的横行,贫富差距的急剧扩大,女性地位的继续下降和触目惊心的环境危机。这是一个令人不安、十分不确定的世界。“历史”并无终结的迹象。
  十几年来,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也分别发生了很大变化。因为一些变故,我曾不得不将口述录音的整理一度搁置。再将它拿起来时,进行这个工作本身成为我生活中的巨大支撑。在梳理个体经历的过程中,我寻找着一种历史叙述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与延绵不绝的中国人的历史“链接”在一起。我奶奶临终前给“太太”下跪,我母亲在延安窑洞前晒她的病腿——这些画面在我眼前变得栩栩如生。通过奶奶和妈妈,历史和我有了骨血的联系。这联系是个体的,同时却有着宏大的、关乎众生的意义,折射出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和中国人身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做“二姨太”的奶奶,到投身“一二·九”运动,成为共产党员的妈妈,到今天的我,仅仅三代人,我们跨越了多少路程!将“小我”置于不息的生命长河中,使我获得了某种“历史感”,我的经历也具有了某种“历史性”。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立无援,没着没落。
  同时,梳理个人往事,使我一步一个脚印,逐步将自己过往的经历捡拾起来,细加审视,从中找出脉络、逻辑和关节处;重要的是,我在我们这一代中国人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红卫兵”到改革开放之初各个领域的促进者这一巨大角色转变中看到了希望。毕竟人是可以获得历史主体性的,不会总是任人拿捏的工具。尽管这很难,但不是做不到。
  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是个不断自我考问而又自我肯定的反复求证过程,它是开放式的,不断提出问题的,而不是断然做出结论的。
  今天,我可以说:
  我是我妈妈的女儿。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生育了我,更因为她的精神在继续滋养着我。从小,是她告诉我:做女人,要争气。
  我生命的“底色”奠定于“文革”前的五六十年代。作为一个孩子,那个时代教给我的,是相信光明,追求上进,凡事要认真。
  “文革”前后的经历,让我对这个世界多了几分怀疑;在内心深处,我开始抵触绝对的权威、一统的精神和违反人道的政治。
  农村五年的生活,让我的脚跟站在了中国的“大地”上;从此我多了一份对“受苦人”的认同,少了一份城里人的轻狂,做人有了一些根基。
  这“有根”的感觉,是我到美国后才体会到的。在那个陌生、奇异而又富足的环境里,我没有迷乱张皇,妄自菲薄。
  同时,在美国的学习、生活和经历,也让我逐渐对世界采取一种开放、理解、分析和批判的态度。我眼中的事物,也开始呈现出它们的复杂、多面、矛盾、悖论和变动,呈现出它们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而不再仅仅是黑白两色。对于我这样一个受过“十七年”正统教育,从小就被告知历史的发展具有“必然规律”的人,一个经历了十年“文革”,总被强迫用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这个变化是深刻的。我出国时国内的思想解放运动方兴未艾,我到美国后所经历的视野的开拓和观察事物方式的改变,也算是我个人的一场小小的思想解放吧。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从学生变成了在大学教书的教员。每日耳濡目染,对美国社会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曾经令我不解、近年来却让我见怪不怪的是,那种非黑即白、“一面倒”的思维方式,却在一个号称自由、多元的国家颇有市场,我原以为它只是信息封闭国家的特产呢。慢慢地我意识到,如果说中国在80年代以来解构了许多革命时期的价值观念,那么美国作为冷战胜方,非但没有经历反思,反倒在一些人当中强化了“道德拥有者”、真理化身的倾向。
  而我,已再无法接受唯我独尊、意识形态化的思维方式,不管它是“中国式”的,还是“美国式”的,不管它是以什么名义,披着什么样外衣。
  正是基于这种立场,我质疑西方某些人所代表的傲慢、绝对的“冷战胜方”的历史观。
  我对它的回答,就是认认真真地梳理中国人自己的历史;坏的摒弃,好的留下。
  对我来说,求证仍在艰难地进行中。
  我下一步要做的,是想通过梳理父母那一辈抗战初期参加中共的“三八式”知识青年的经历,来反思中国革命复杂的历史遗产。
  细心的读者会记得,我曾在1998年去过一次延安,踏访1941年重病中母亲的足迹。从那以后,我陆续访问了数十位那一代的革命者,其中大半人今天已经辞世。我曾经十分健壮的父亲如今也已严重中风失语。很快,那一代人就将彻底离别我们而去。我这个当年在别人眼中不那么“革命”的人,在“告别革命”的今天,倒是不想轻松地道别,而是想要好好清理一下革命的是非功过。毕竟,那是一段我们中国人非常重要的历史,在包括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梳理个人的历史,也使我更加意识到全面认真清理中国五六十年代“社会主义遗产”的重要性。我和马笑冬所作的成长史应该属于这个范畴。清理工作是一个全方位的、复杂浩大的思想工程,却是我们中国人不能回避的。对待自己的历史,我们不应似是而非,一笔糊涂账,而应勇敢直面,不管它会勾起多少难堪甚至痛苦的回忆。
  有笔债在我心中日益沉重,那就是作为“老三届”一代人,我们对“文革”初期“红卫兵”暴力进行的反思和清算还远远不够,以至于我们的子女对那段不该被遗忘的历史几乎毫不知情。也许这样的集体失忆背后有重要的政治原因,与“文革”结束后形成的为了经济发展一切“向前看”(向钱看)的国家“历史政策”有关。但对历史终究是无法欠账的,越不勇于正视,就越容易导致对历史“非黑即白”式的全盘抹杀、全部否定。到头来,恶果还是要自己吃。
  值得欣慰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们这代人已经开始正视自己“文革”初期的历史,开始反思,认错,道歉。据我所知,在一些原师大女附中“老三届”同学的聚会上,出现了当年伤害过同学的“老红卫兵”向被伤害同学沉痛道歉的场面。与此同时,“文革”初期女附中师生代表会的负责人,也在仔细回忆和认真思考女附中“文革”初期的历史,并问自己:为什么“文革”中北京市第一起恶性暴力事件会发生在一所有名的女校?我们当年所受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她提出的问题也正是我们在书中问的。这位当年的学生中的负责人还多次拜访8月5号被打的5位校领导中唯一的幸存者梅树民老师,倾听梅老师压抑多年的愤懑,反复地、真诚地为当天没有保护好老师们向梅老师道歉。
  去年(2007年)是师大女附中(现名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成立90周年。值此大庆之际,以老三届为主的一些校友们提出不该忘却卞仲耘校长“文革”初期被学生毒打折磨致死的惨剧。为了记住这一女附中历史上的奇耻,更为了警示后人,校友们特别是众多的老三届学生们,纷纷捐款,为卞校长建立一座雕像,以志永久的纪念。
  从1966年算起,42年过去了,卞校长的老伴王先生已是87岁高龄,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但我们毕竟没有忘记,我们又岂敢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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