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我在头脑发热年代写发热文章

作者:袁 鹰





  今年6月20日,《人民日报》创刊六十周年之际,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同志考察人民日报社,发表了一篇重要讲话,提出新形势下的新闻宣传工作,要高举旗帜,围绕大局,服务人民,改革创新,坚持正确舆论导向,营造良好舆论环境。锦涛同志说:“舆论引导正确,利党利国利民;舆论引导错误,误党误国误民。”这二十四个字,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的人,不论职位高低,都该牢牢记住,时时引以为戒。
  我作为在《人民日报》工作多年的一名编辑,感受尤深。由于《人民日报》是中共中央机关报,它所担负的舆论导向,不论是“利党利国利民”还是“误党误国误民”,影响和威力都特别巨大而深远;尤其是后者,造成的危害和恶果,常常无法预料。中年以上的人都不会忘记,“文革”大乱开始之时,跟着那份以中共中央名义向全党发出的“五·一六通知”,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以前所未有的通栏大标题发表一篇题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这篇举起“文革”黑旗的社论,其实同报社编辑部毫无关系,是陈伯达率领进驻人民日报社的中央工作组带来的),开始了大疯狂的十年黑暗历史。从这一天起,《人民日报》被林彪、江青一伙及其党羽所控制,后来又增加《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被篡夺了党中央领导大权的“中央文革”严密控制的“两报一刊”,十年中“误党误国误民”的舆论导向,造成的危害罄竹难书。现在倘若去翻翻那十年的报纸合订本,从内容到版面,常会让你心惊肉跳。这些年来,已经有不少文章和出版物,详细揭露,记录在案;将来一定还会陆续出现。历史上凡是危害人民、危害国家的事实,无论用什么借口、什么方法去掩饰或者曲解,都是不得人心的。
  这类大事暂且按下不表。我在这里仅就五十年代后期头脑发热的年代自己所写的发热文章,作为错误舆论引导一例,呈现于读者之前。
  如今,若是同一些中青年人士讲起五十年前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的年代,讲起全民大炼钢铁、全民写民歌、亩产万斤稻、农村吃饭不要钱这类事,他们一定会目瞪口呆,以为是编造中国版的《天方夜谭》,不相信竟有这样的事。但是,对年过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肯定会引起一连串辛酸苦涩的记忆,难以忘怀。那几年,来自中央的一个号召接着一个号召,一个口号接着一个口号,从上到下,从南到北,从城市到农村头脑发热,狂潮汹涌。不论最初的动机如何善良,愿望如何美好,结果是导致三年困难时期全民族的空前灾难,三四千万人饿死,工厂不冒烟,商店货架没有存货,全民饥饿,浮肿消瘦,国民经济严重失调。国家主席刘少奇引用他湖南家乡人民的一句话“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纠正当时来自最高领导人、流传甚广的“七分天灾,三分人祸”的错误估计,是符合实际状况的总结。也许这样的“倒三七”估计还是轻了些,因为那几年并未遇到特大的水旱灾害,而是由于领导人头脑发热,不了解实际情况,不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又听不得不同意见,做出了许多错误的决策,形成了几乎遍及全国的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谎报风、命令风和种种违反了多年的实事求是优良传统的做法,严重地脱离人民群众,严重地损害了人民群众的利益。
  作为党的喉舌,报纸在那几年起了相当巨大的宣传鼓动作用。《人民日报》的元老之一、曾任总编辑的李庄后来做过简明扼要的概括:典型多、栏目多、观点多;气魄大、嗓门大、标题大、照片大。刘少奇同志后来在总结经验教训时说过:这几年的教训,中央要负一半责任,《人民日报》也要负一半责任。这个批评相当严厉,也符合事实,并不过分。那个时期特别是1958年下半年,《人民日报》上几乎天天都会出现让读者眼花缭乱、惊心动魄的新闻、通讯、言论和标题。从要闻版、工业版、农业版直到文艺副刊,都是如此。随便举个例子:1958年8月22日河北徐水县制定了一份《关于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规划》,《人民日报》为此在第二天发表了长篇报道,其中就有这样的字句,“徐水的人民公社将会在不远的时期,把社员们带向人类历史上最高的仙境,这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时光。”这里所说的“仙境”,就是实现共产主义这个许多共产党人从参加革命、入党的第一天起就孜孜追求的理想社会,到1958年竟然似乎指日可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那时也时常能见到。
  在这样如火如荼的气氛下,《人民日报》副刊自然不敢后人,尽力配合,发表了不少热气腾腾的稿件,精心安排了不少擂鼓呐喊助威的版面,我在新近出版的拙著《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一书中有所述及,此处不赘。使我后来常常成为一块心病、长怀愧疚之情的,是自己也写了不少的散文、杂文、随笔和诗歌,不遗余力参与了这类发热浮夸的大合唱。五十年过去了,总觉得对善良的读者欠了一笔债,“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对他们说了许多不负责任,甚至强词夺理的假话,做了许多不符合实际、过分夸张的叙述,描写了许多虚幻的彩色泡沫。
  现在摘录一些当年的文字,作为例证,请今天的读者审视一下我干过些什么傻事,写过些什么发热的文章。用另一种字体排,并不是因为它们如何重要,而是因为它们如何可笑。
  1958年秋天,我和文艺部一位同事去四川组织宣传“大跃进”的副刊稿件,在川东万县地区,看到大巴山人民大炼钢铁的热烈场面,写了一篇题为《巴山铁水》的散文,其中写道:
  大巴山最早迎接上山来的,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勇敢又细心的人。不管赤日炎炎,还是连天阴雨,他们总背着口袋,拿着钉锤,到处敲敲打打,寻找矿苗,你道他们都是勘探专家么?不,他们大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同矿山打交道,有许多人从来也没看过铁矿是啥样子。忠县有位乡党总支书记,背着口袋上山找矿,看见有点异样的石头,就采一块,这样采了一口袋,背下山来找人辨认。忠县洋渡乡金台农业社的监察主任老谭,在金台山找到一处矿苗,挖了四天,就没有了。老谭心里发急,全乡都在等着他的消息哩!他回家吃了一顿饭,又进入一片没有人烟的老山密林,下几百丈到沟底,上几百丈到对山,他就在这里找了七八天,饿了就吃麦耙耙,渴了就喝河沟水,老虎就在附近咻咻吼,他也不管,终于在一个深岩洞里找到矿……
  找到了铁,山上便响彻了火药爆炸声和钻头的震击声,直上直下的山壁上便出现了蜿蜒的羊肠小路,便出现川流不息的挑运矿石的队伍。于是,两三个月里,小高炉、土高炉便一个个、一群群地出现了。
  我们曾在奉节县深山里的一个炼铁厂里住过一夜。那里,有一个二十一立方公尺的高炉,现在正在日夜赶建另一个同它一样大的高炉。那里,焦炭要从十多公里外运来,没有公路,就用人挑,用兽力车运,反正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工人们有时连着干十多二十个小时,有一个翻砂工人告诉我,他已经连着干了十六个小时了,可是一点不觉得累。……
  大巴山里的深夜,并不安静。除了高炉在歌唱,到处都能听到清脆的电话铃声,这是地委或者县委在召集电话会议;这是区里、乡里在询问今天的出铁数字;这是钢铁指挥部在调动队伍,从这个区去支援那个区;这是每一个前沿阵地的指挥员在向上级报捷……
  全民大炼钢铁的1958年,不仅农村,连北京各个机关都参加了,几乎每个机关后院,都是日夜炉火熊熊。我的爱人将家里的旧铁锅、旧菜刀、蜂窝煤炉以至旧缝纫机搜罗在一起,坐一辆三轮车送到机关去。那些东西就是铁制品,有的还淬了钢,不知扔到土高炉里能炼出什么。
  沸腾的1958年过去,1959年又是一个“大跃进”的年头。我写了一篇《第十个春天》,其中有这样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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