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我的右倾罪:青海农村调查

作者:王志敏





  1959年7月,由庐山会议发起的反右倾运动,已经过去49年了。这场运动大大加剧了由大跃进引起的全国性大饥荒,造成几千万人非正常死亡的惨剧;也是继“反右派”之后,把阶级斗争由党外引入党内,进而导致文革历史悲剧的重要转折点。我当年由于工作的关系,也被卷入这一运动,成为“因言获罪”者之一,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由纠“左”陡然变为反右
  1959年2月底到3月初,中央召开第二次郑州会议,纠正大跃进中“左”的错误。当时青海省委第一书记高峰因病不能出席,改由省委常务书记张国声参加,我作为秘书随同前往。会议是逐步扩大的,我们与新疆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王恩茂同机到达。会上,从毛泽东的讲话可以看出,他对纠“左”是非常坚决的,强调我们党同农民的关系相当紧张,必须从解决所有制和分配政策上纠正“一平、二调、三收款”的共产风。为此甚至说,他要代表五亿农民说话,坚持“右倾机会主义”。
  从郑州返回青海后,省委立即召开常委会,传达会议精神,研究部署具体贯彻措施。因春耕在即,决定先抓东部农业区的几个县。我随同张国声到青海产粮大县——互助土族自治县,从调查研究入手,会同县委一个公社一个公社地解决大跃进中的“共产风”问题。
  1958年大跃进时,我们的头脑都很热,整天喊的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后来者居上”(青海属后进地区,要在短时间内超过先进地区),文章、讲话都少不了这些语言。那时对农村的实际情况很不了解。此次下去一看,真是触目惊心。几乎每个公社、每个生产队都存在高估产、高征购问题,农民口粮十分紧张,食堂已维持不下去。有的生产队连春播的种子都吃掉了,牲口更是饲料不足,地里看到的净是人拉犁。因饥饿而浮肿的病人几乎村村都有,到农民家里看见那些脸上蜡黄发亮坐在炕上低头不语的老人,实在惨不忍睹。在此期间,毛泽东不断以《党内通信》的形式严厉督促各地认真纠正“共产风”,坚决对平调财物实行退赔,不要“善财难舍”。这更让我们感到心急如焚。我们在互助县把各个公社基本上都走了一遍,传达了中央精神,初步安顿了群众的生活、生产。之后,由于省委一把手有病,急需张国声回去主持日常工作,决定让我留下来继续就农村政策性问题进行调查研究。我在省计委、省统计局干部的协助下,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两项调查,一个是《关于农村征购粮任务过重的调查报告》,另一个是《关于农村经济死滞的调查报告》。
  青海是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大跃进不仅造成农村问题突出,牧区问题更加严重。在牧区由于实行“一步登天”(直接由农奴制进入“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和实行“高指标”、“瞎指挥”,大量毁草原开农田;与此同时,又有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发生叛乱,而在平息叛乱中又采取了一些过激的行为,从而导致民族关系紧张。在此情况下,青海的纠“左”任务更加繁重,若不尽快纠正“左”的错误,将会导致灾难性后果。因此,张国声几乎逢会必讲纠“左”。他是个急性子,尽管有时言辞重些,但确是为了扭转危难的局面。
  不料,中央七月召开的庐山会议却由于彭德怀写给毛泽东的一封信,被认为是右倾机会主义的猖狂进攻,因而形势急转直下,由纠“左”陡然变为反右。而在青海则更是亦步亦趋,使反右倾运动大大加码。
  省委第一书记高峰从庐山开会回来,在简要传达会议情况之后,就说道,青海的右倾风刮得也不小。他不仅认为前一段贯彻郑州会议精神方向有问题,甚至连在庐山会议前期张给省委打电话,要求按照“成绩讲够,问题讲透”的精神,召开厅局级干部座谈会,总结大跃进的经验教训,也被认为有否定成绩,向党进攻之嫌。于是,气氛立刻紧张起来。会议刚开完,张国声就告诉我,要按照庐山会议文件好好对照一下这个时期他的讲话、报告,看有什么问题,准备一个检查提纲。
  哪里想到,还没来得及准备,省委常委扩大会议就开始了对他的批判斗争,而且火力非常猛烈。一上会就给他定了调子,说他完全是“有计划、有组织、有纲领、有目的”地利用贯彻郑州会议精神,大刮右倾翻案风,反对中央、反对省委、反对三面红旗。接着就召开三干会(省、州、县三级干部会),并由三干会扩大为“万人大会”,用高音喇叭在全省范围内“消他的毒”。第一书记讲话说,“张国声的张,就是张牙舞爪的张,国就是国民党的国,声就是国民党在大陆的声音”,“张国声就是彭德怀在青海的代理人”,“必须批倒批臭”。当时差一点把张搞成彭德怀死党,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只是未查出什么历史问题,也未查出在一野期间与彭德怀有什么特殊关系,最后才以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销党内一切职务了事。
  回忆这段历史,让我想起了所谓“第一书记制度”问题。记得在反右派之后,省委第一书记从中央开会回来向常委会传达时,曾几次提到,毛主席说:我们党实行的是第一书记制度,你们是各省的第一书记,我是中央的第一书记,第一书记要挂帅。我当时还以为是为了加强党的领导,后来才渐渐明白,正是由于这个从上到下的“第一书记制度”,使本来象征集体领导的职务名称变成了“一把手专政”,使一把手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其他人只能顺从,否则就被认为是对其个人权力的挑战,被怀疑有“篡党夺权”的野心。青海省1957年把当时的省长孙作宾打成右派,接任的省长袁任远又在1959年几乎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按袁本人的说法,只因“投鼠忌器”而幸免于难,结果只搞了一个张国声和一名主管财贸的副省长张毅忱。这几个人被整都是由于对一把手有不同意见导致的。这就是由“第一书记制度”造成的恶果。当然,更大的恶果还是人民的不幸。由于大跃进中的浮夸和瞎指挥,使青海这个人口小省发生大量非正常死亡。结果“物极必反”,两年后青海省委的一把手也因此而被免职。历史就是这样无情,不受约束的个人绝对权力,既给别人带来灾难,最终也将危害自己。
  
  因农村调查而受批判
  随着反右倾运动的扩大,在揭发张国声的同时,各部门陆续揪出一些所谓张国声反党集团成员,有省委宣传部部长聂景德、省委工交部部长李兴旺、省委副秘书长王静先、省统计局局长解伯淳、新华社青海分社社长程光远,还有省计委、省经委的有关负责人。这些人多半都是由于对青海的浮夸风有所抵制。
  此时,已是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但省委第一书记还一再强调“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说,“我们反孙作宾,就是只削了个蔓菁头,这次一定搞彻底。”听了这些话,我自知“在劫难逃”。这时省委已决定我调省委统战部,拟接替一中层干部。我想,既然“在劫难逃”,与其被人揪回办公厅,不如“自投罗网”,也许处理还能从宽一些。因此,我主动向统战部长(省委常委)冀春光提出回办公厅接受教育。他表示同意,并且说省委一些人认为我的思想一贯比较右,应当借这个机会好好清理一下。
  回到办公厅,一上会主持人就说,让你检查并非由于你是领导的秘书,而是有你自己的问题。接着就让我交代为什么在互助县贯彻落实郑州会议精神,还要搞“关于征购粮任务过重的调查”和“关于农村经济死滞的调查”?是不是为了向党进攻,为了否定“三面红旗”?面对这些问题,我详细交代了调查的起因和经过:
  中央郑州会议以后,我们在互助县张进仁(土族)县长陪同下,有一天到了1955年合作化时我担任工作组组长的广化乡所在地。先去原该乡的纳家生产大队,见了支书苏成福(土族),他泪流满面向我们讲述了由于去年(1958年)粮食产量报得太高,征购粮任务过重,使乡亲们饿肚子。又见了几个过去熟悉的农民,都说食堂吃不饱,日子太苦了。随后,我们夜宿公社,我与张县长同屋。躺下后,他问我:“你听外边有什么声音?”我说,“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见。”他说,“是的,现在农村是‘鸡不叫、狗不咬、娃不哭’,哪里来的声音?”“人都没吃的,哪有粮食养鸡、养狗?妇女哪能生娃?”“去年让群众上北山大炼钢铁,粮食没收上来,产量还报得高,再加上吃食堂浪费大,现在缺粮严重。公社化后,农民除了每天到食堂打点稀糊糊,手里一没粮食,二没副业收入,把人都困死了。我在县委会议上说过这些意见,但吴书记(吴正夫,长征干部)不听。我是个少数民族干部,说多了不好。这些问题只有你们省上来的人帮助解决。这不是一个公社的问题,是全县的问题。我们可得给老百姓一条活路呀!”我听了他这些话久久不能入睡。开始产生搞调查的念头。我也知道当时做这种调查会有风险,但不搞,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于是第二天,向顶头上司建议省计委、省统计局来两名专业干部,一起就农村粮食征购问题和农民副业与集市贸易问题作调查。他同意后,我们用了半个多月时间完成了这两项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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