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我成了学部“五·一六”政委

作者:孟祥才





  作为经历“文革”全过程的过来人,如果有人问我,“文革”中最大的冤案是什么,我会这样回答:对于各级领导干部来说最大的冤案是抓“走资派”。因为在这场运动中,除了毛主席钦定的屈指可数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几个人(这几个人也会随时被踢出“无产阶级司令部”)外,从国家主席刘少奇,总书记邓小平,到一般“公社”干部以及工厂、学校等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差不多无一例外地都戴上了“走资派”的帽子。对广大群众来说,最大的冤案是清查“五·一六”运动。因为从1967年夏至1975年初断断续续达8年之久的清查“五·一六分子”的运动中,几乎将“文革”中与造反派沾边的群众一网打尽了。牵连在内的人究竟有多少,被逼自杀和被惨杀的人究竟有多少,恐怕永远是一个“历史之谜”了。
  “文革”中我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即后来的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工作,经历了该单位清查“五·一六”运动的全过程。现在回忆起来,其中虽不乏黑色幽默,但更多的是血和泪,值得反思的问题太多了。
  
  清查“五·一六”的背景
  1967年5月16日,“文革”的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知》在中国的权威报刊上发表,不消说引来一片欢呼声。但不久,就传出北京钢铁学院张建旗组织了一个“五·一六”兵团,将矛头指向了周总理。不过,这个组织旋即被宣布为反动组织,旋即垮台了。事后查明,这个组织的成员不过数十人,不仅没有在社会上扩展成大的组织,在钢院也是个小而又小的短命组织。然而由于它反对周总理,就自然引起很多人的愤怒和关注,因而在当时的北京很有点臭名远扬。该组织很快风流云散。当时,谁也意识不到,后来由它引发的全国范围的旷日持久的清查“五·一六”运动,竟成为“文革”中涉及人数最多的一桩冤案。9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评陶铸的两本书》,文末加上了与该文本身毫无关系的警惕“五·一六”组织活动的内容。事后得知,这一段话是毛主席加上的:“所谓‘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就是这样一个搞阴谋的集团。应予以彻底揭露。”这是“五·一六”组织第一次公开见诸报端。与此同时,传出了林彪的讲话,其中说:“宁可饭不吃,觉不睡,也要把‘五·一六分子’抓干净。”按当时的习惯,人们认为林彪的话传达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于是,北京市各单位立即行动起来,掀起了一个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高潮。
  当时我所在的学部主要有三大群众组织,即红卫兵联队、红卫兵总队以及由红卫兵联队分化出来的“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简称“大批部”)。我参加的“大批部”也兴师动众地抓了一阵子“五·一六分子”。主要目标是与王力、关锋有牵连的一派组织潘梓年、吴传启、林聿时、周景芳、洪涛、王恩宇等红卫兵联队的骨干分子和头面人物。由于这些人都进了监狱,所以最后只抓了经济所的周慈敖。据有人揭发她整了周总理的材料。因为没有找到像样的原始证据,这次抓“五·一六分子”的运动也就不了了之。由于大批部是从联队分化出来的,所以到1969年下半年开始在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领导下大规模清查“五·一六”时,大批部这次清查“五·一六”就被定为“五·一六抓五·一六”,套用江青的话,就是第二套班子“五·一六”抓第一套班子“五·一六”。
  1968年底,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军宣队)进驻学部,先搞了一阵子大联合,批判“走资派”。1969年下半年开始全国规模的清查“五·一六”运动,学部成为重点单位。由于除钢铁学院外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五·一六”组织,所以,由此开始的全国性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也就只能是“莫须有”的大冤案了。
  
  学部莫须有的清查
  为了指导清查“五·一六”,中共中央至少发了两个红头文件。学部的清查运动开始不久,当时中央的一个重要的负责人就接见了学部工军宣队的主要领导。他根据学部上呈的有关“五·一六”案情的那些编造的材料,明确指出:“学部是‘五·一六’的大本营,黑据点,潘梓年、吴传启、林聿时、周景芳、洪涛、王恩宇、傅崇兰是‘五·一六’的操纵者、组织者、黑后台、骨干分子。”这番话对学部清查“五·一六”无疑起了定性和导向的作用。只要承认这个假前提的存在,学部的联队和大批部两个群众组织的人谁也脱不掉“五·一六”的干系。
  按照当时的思维定势,既然中央下发了清查“五·一六”的文件,又有某重要领导人对学部“五·一六”问题的明确指示,学部肯定有很多“五·一六分子”。工军宣队于是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清查“五·一六”。原联队和大批部两个组织的所有参加者,尤其是大小头头们都成了重点审查对象。因为我隶属大批部,又曾担任过历史所革委会筹备小组的副组长,自然在重点审查之列,很快被单独关押审查。清查运动尽管轰轰烈烈,声势浩大,但因为学部压根就不存在这样一个组织,自然也找不到真凭实据。怎么办?好办,拿出历次搞运动使用过的驾轻就熟的老法宝:逼供信。此法还真灵验。于是,“五·一六”组织机构,按军事编制,设司令、政委等职;参加手续,按入党入团的办法,填表,交照片,宣誓;“罪行”更是大量编造: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凡是钦定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即指称个个都反,整黑材料,乃至搞反革命武装政变,推翻无产阶级司令部,重新将当时已经打倒的刘少奇、邓小平、陶铸、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王力、关锋、戚本禹等扶上台,等等。其实,只要领导运动的人,尤其是专案组人员还具有起码的良知,只要认真审查同一个所谓“五·一六”组织的分子们所写的交代材料三份以上,就能判定此案纯属子虚乌有。因为所谓的“案情”人人言殊,矛盾百出。关键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定罪的原始材料,什么表格、照片,整领导人黑材料等,一件也找不到。清查运动进行到1970年初,清查者和被清查者心里都明白,所谓“五·一六”组织根本就不存在。然而,上级仍然督责加紧清查,清查积极分子更乐得借此机会整垮自己的对立面,工军宣队又要出“成果”向上级交代,所以,明知“五·一六”不存在也还必须煞有介事地清下去。后来哲学所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一次哲学所一个审查对象翻供,说被逼交代的材料都是假的。一个清查积极分子说:“什么真的假的,给你戴上‘五·一六’帽子就是真的了。”
  由于学部“五·一六”组织根本不存在,专案组自然也不掌握所谓“五·一六”的组织和“罪行”的任何原始材料,他们手中所掌握的也就是逼供信得来的那些互相抵牾,凭良心即可判定其假的交代材料。唯其如此,假的“五·一六”也就是没有边际的了。原来对学部情况一无所知、两眼抹黑的工军宣队只能将逼供信的交代材料作为主要依据,牵连到谁就是谁。正因为如此,所以历史所几个所谓“五·一六分子”就给工军宣队开了点玩笑:指认专案组某负责人和几个清查“五·一六”的积极分子是“五·一六”,于是工军宣队的领导就要这几个人交待自己的问题。由此搞得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别人交代成“五·一六”。
  
  我成了“五·一六”第二套班子的政委
  在这场清查运动中,我被定成了学部“五·一六”第二套班子的政委,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头衔是谁最早给我安上的。运动开始,我心地坦然,反正我没有参加“五·一六”,自然也不知道谁是“五·一六”。后来听了工军宣队传达的中央文件特别是中央某重要领导人的讲话,我就意识到在劫难逃了。因为只要承认学部有“五·一六”组织这个假前提的存在,我就逃不掉“五·一六分子”的噩运。专案组对我的逼供信就充分发挥了这个假前提的威力。他们问:“×××说学部是‘五·一六’的大本营,黑据点,潘、吴、林、周、洪、王、傅是‘五·一六’的操纵者、组织者、骨干分子,对不对?”我明知道不对,但当时却只能回答:“对。”又问:“既然对,那么,傅崇兰是光杆司令吗?他一定要发展组织,在历史所,他第一个发展对象是谁?”因为在历史所的造反派中,我与傅崇兰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任“革筹”小组长时,我任副组长。于是我回答:“依照逻辑推理,他第一个应该发展我。可是奇怪的是,他确实没有发展我。”我的回答自然是“负隅顽抗,态度恶劣”。于是,对我用车轮战术,分两组人马,轮流进行逼供,不让我有休息机会。我在极度疲惫,极度绝望的情况下,只得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可一旦承认了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就必须交代自己的组织关系、职务和“罪行”。通过他们几天的逼供,我隐隐感觉到他们已经掌握了别人“交待”的关于我的所谓材料,肯定给我安上了重要职务。凭我在大批部组织中的地位,大概应该是“部长”之类。我于是交代自己的职务是“宣传部长”,他们说我“不老实”,我又说是“作战部长”,还说我“不老实”,我想干脆说大一点:“参谋长。”仍然斥责我“不老实”。我就再给自己升一级:“副司令”。谁知还对不上号。这时我只得说:“你们认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这种态度自然又被斥之为“十分恶劣”。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要我当个“五·一六”的什么官,就只能以沉默对抗了。这时,他们启发说:“你们‘五·一六’不是按军队编制吗?军队里边两个最大的官是什么?”我说:“一个是司令,一个是政委。”他们说:“对。傅崇兰是司令,你就是另外那个最大的官。”我心里既好气又好笑,你们早告诉我是“政委”,这连夜“熬鹰”的罪不就免受了么。我于是当上了“五·一六”的“政委”。在我以后的交代材料中,我就一直写着他们硬派给我的职务:学部“五·一六”第二套班子政委。面对这个不伦不类的职务,我自己有时心里也直发笑,我们“大批部”中就是真的有“五·一六”这个组织,我们也不会自我矮化为“第二套班子”,这个头衔本身不就证明这个组织是不存在的么!更为可笑的是,他们一定要我交代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政变成功后如何安排中央的职务,仿佛我就是政变成功后的中央组织部长一样。我只得将当时被打倒的刘少奇、邓小平、陶铸、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王力、关锋、戚本禹等各安排了相应的职务。最后,他们一再追问我担任什么职务?一开始我说自己在大学期间就是走“白专道路”的,只想成为专家学者,从来没想当官。他们说形势变了,有了做官的机会,你肯定也想做官。我当时想,历史所所长就是司局长级的官,我就交代当历史所所长吧。他们说:“戚本禹是副总理,你同他的关系那么好,他怎么会仅给你个所长干呢?再说,你当时的野心也已经不是小小的所长了,肯定给你的官比所长大。”我于是交代我政变后的职务是部长,这次他们满意了,说:“这还差不多。”其实,当时在我的头脑里,当所长的念头也压根不存在。所谓当部长云云,不啻梦呓。可是,他们一定要将梦呓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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