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论孔子学说

作者:吴 江





  今有“论语热”,探讨孔子学说,宣扬传统文化,善事也。究竟什么是孔子之学?兹从旧作中摘出一些段落,供“百家”评议。
  ——作者注
  
  孔子学说是儒家学说的开创学说。我说“开创学说”,是说孔子本人的学说并不包含我们现今所讲的儒家学说的全部,甚至也不包含战国时代儒家学说的全部。两千多年前的韩非就说过:“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韩非子·显学篇》)韩非是研究过孔子及孔门各家学说的,他的这个问题提得有道理。战国时代几个大儒,取舍已很不相同,如孟子取“仁”;荀子取“礼”;子夏居魏地,为魏文侯师,他是传经大师,又和法家关系密切。看来,他们同是儒家,同传孔子之学,但各有侧重或创新。战国以后就更是这样了,像董仲舒、程朱陆王,他们的学说距孔子的原始儒学尤远,尽管他们都自称孔门嫡传,都表示虔诚地拜在孔子的门下。
  对原始儒学,即孔子本人的学说,现时代的人认识也不同。有人认为孔子是为奴隶说话,有人认为孔子是为封建立言。有人说孔子贵“仁”,有人说孔子重“礼”。有人把六经看做孔子的学说,有人不以为然,以为那不过是周的旧籍,如此等等。两千多年前的事,或全亡无征,或其征不足,或有征而解释不同。看来,不仅孔门后学难以考订,就是孔子学说的有些内容也难以考订。有些问题已经打了一二千年的官司,恐怕还要继续打下去。不过困难虽然有,我们还是要勉力来做这场官司的一方。因为关于孔子的学说,剔去种种超时代的增饰,毕竟还有线索可寻。
  
  一
  研究孔子,根据什么?无非是根据有关书籍记载和所处的时代。孔子十五志于学,二十四岁葬母时就有门人帮忙,但他的著述生涯却开始得较晚,根据周卜官和史官积累的材料整理出六经时已近七十岁了,修订《春秋》是在他死前的两年。有人说,六经即孔门儒学。六经为古籍古事,经孔子删定,孔子当然是立意宣扬并有所寄托的;有的可能是作为珍贵的掌故文献保存下来。《列子》记杨朱的话说:“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征。周籍在平王东迁时丢失一大部分,春秋时所剩无几。加之,原来在王室掌管书籍的缙绅先生们这时多已离散,各自找饭吃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孔子删定六经,为我们民族保存了大批有价值的古文籍,实属难能可贵。
  现在我们研究孔子,主要根据四部书。一是《春秋》。孔子用鲁史官所记《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下至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凡242年。《春秋》这部书对于孔子来说与其他经书大不相同。孔子自命为“继周者”,且自命为下一代的“新王”。“新王”之礼就寄托在《春秋》里面。孔子说:“吾志在春秋。”孟子也曾转述孔子的话:“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孔子在周道衰微时通过修《春秋》以拨乱反正,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不是著作,也是著作。历来人们公认孔子修《春秋》的目的在于正名分、立名教,有褒有贬,使乱臣贼子惧。所谓“正名分”,就是要求君臣、父子、夫妇、贵贱尊卑等各符其名,各守其分。儒家的政治、伦理思想就以《春秋》为最高标准。古代中国一以贯之的宗法等级思想,以及奴隶制宗法等级思想与封建制宗法等级思想的一致性,都充分地表现在《春秋》一书里。
  二是《论语》。关于《论语》的源流尚有争论,但一般认为《论语》系战国时孔子的再传弟子(据说是曾子、有子的门人)编纂而成,非孔子亲笔。康有为认为,《论语》虽出自孔门弟子之手,战国时儒分为八,则难免“各尊所闻,各明一义”,就难免有战国儒者的一些观点掺杂其中。因此,《论语》尚不足以尽孔学的全貌。
  三是《易经》。据《史记》载,《易经》的一些卦象辞、爻象辞是孔子亲作。孔子的重要哲学思想反映在《易经》这部书里。这里附带说一下,《易》一般认定是殷末周初的作品,但后来郭沫若提出新说,认为《易》是战国初年的作品,姑存疑。
  四是孔子删定的《仪礼》十七篇及其他礼学著作。孔子生前大声疾呼以“复礼”为己任。孔子关于“礼”的思想、正名分的思想,在《春秋》中已有充分表述,《春秋》不妨说就是一部礼学著作。《仪礼》十七篇,其中最重要的是《丧服礼》一篇,孔子弟子卜子夏特为之作传,其中亲亲尊尊长幼男女有别那一套规定得最具体清楚。此外,阐明孔子礼学的,还有汉时儒生所编的《礼记》一书。此书有些篇目如《中庸》、《礼运》,记载孔子一些言论,其价值不低于《论语》,可以补《论语》之不足,明《春秋》之未尽。
  从以上的介绍我们可以明白:孔子自己确实没有专著,孔子多借整理古籍或史料寄托自己的思想;再就是孔子后学追记下孔子的一些语录,片言只语在所难免。凭书籍研究孔子,由于根据不一,理解各异,见仁见智,发生争论是极正常的。因此,要研究孔子,弄清孔子所处的时代是十分重要的。
  
  二
  孔子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时代呢?孔子生当春秋末期,周王室已衰微,成了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礼废乐坏,旧的等级名分被破坏,宗法秩序被搅乱,尊王之风殆尽。这就是孔子所谓“乱臣贼子”的时代:天子失政,诸侯互攻,大夫争国,私门斗公室,弑君弑父之事时有发生。孔子所亲见亲历的就有:周王子朝攻逐敬王;鲁季氏逐昭公,阳货囚季氏;卫灵公父子争国,太子蒯聩出走,后来又是蒯聩与其子蒯辄争国;齐崔杼、陈恒先后弑君;楚平王弑灵王;吴阖闾弑王僚。此外,各诸侯尚有不少篡乱。《春秋》二百多年就记载“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三”。其时还出现诸多“百工暴动”,就是下层群众起来造反。在郑国就有耕奴为“盗”,太叔兴兵,尽杀之;鲁国有匠人“皆执利兵”,进攻公室;晋国人民不服从国君的命令,听到命令就像遇见强盗似的纷纷逃走;齐国由于公室加重剥削,人民受不了饥饿,纷纷逃到待遇较好的陈氏家中去,等等。这些事件反映了时代的大变动,即所谓“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
  这种情况在旧统治者眼中自然是礼崩乐坏,“上下失礼”。礼制被破坏,是当时统治者最头痛的一件事。“礼,王之大经也。”(《左传·昭公十一年》)“无礼必亡。”(《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旧统治者自然要竭力维护礼,力挽礼的颓势,使反叛作乱者复归于礼。
  其时,法家学派尚未形成,一些有远见的政治家已提出不能单纯靠“礼治”,也要有点“法治”。所以,郑国子产制刑书(有条文的法律),邓析制竹刑(竹法)。接着,晋国的范宣子铸刑鼎,把贵族秘而不宣的法度公之于众,这种行动在当时有利于“私室”而不利于“公室”。这就引起了一场关于礼、法之争。有人对这场争论采取超然的态度,如管子。《管子·枢言篇》说:“法出于礼,礼出于俗。”意思是,俗间的习惯便是礼,礼加上强制力便是法。孔子则明确地站在“礼治”的立场上而反对“法治”。他认为“法治”就是破坏了周礼,他说:“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按:晋国最初受周封的君主是唐叔,他从周天子那里带来了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对于范宣子的铸刑鼎,孔子表示十分不满,所以说话颇有些慷慨激昂。
  孔子是不是完全否定“法”呢?也不是。孔子有几句格言式的话:“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孔子是主张“齐之以礼”的,因为在他看来,“礼者禁于将然于前,而法者禁于将然之后”(《大戴礼记·礼察篇》)。就是说,礼能事先禁止不法行为的发生,法只能在不法行为发生后消极地予以惩罚。这就是孔子主张“礼治”而反对“法治”的主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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