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社会进步还要制度保障

作者:资中筠





  汶川地震,举国震惊,伤亡惨重,全民哀悼。此时此刻,自己觉得特别无力、无奈。但是心有所系,心有所忧,来自各种渠道的信息引发悲伤、焦急、鼓舞、敬佩、忧虑、愤慨、叹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从万千思绪中升起希望:这是否可能成为社会转型的拐点;改革途中的里程碑?
  
  留住“民气”需要制度保证
  在重大灾难降临时,人的悲悯之心容易被激发出来,凸显人性善良、崇高的一面,汇集起来,可以释放出巨大的力量,这次震灾中这一现象表现得特别充分。人们常与1976年唐山大地震比较,那次因为完全封锁信息,宣传仍以“阶级斗争为纲”,“继续批邓”,就在余震波及的北京,居民只经历了暂时在室外生活的不便,却没有激起对唐山受灾同胞感同身受的关怀,也无从关怀,根本谈不到全民救灾。差可比拟的却是同一年初周恩来总理的逝世,举国同哀。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段时期,人与人之间距离忽然拉近,感情似乎升华,社会秩序空前良好,经常发生的因挤车、排队、自行车相撞而吵架之类事一时绝迹,连大声叫嚷都少。有人刚要发作,旁人说一句,“都什么时候了!”就可以立刻化解。似乎在这种时候吵架就是亵渎逝者,大家正面临共同的重大灾难,个人间的摩擦都微不足道。这种情绪固然由于周总理的人格力量,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特殊的政治背景,人们多年压抑无告的痛苦、悲愤和对国家前途的深刻忧虑都喷发出来,寄托在对周总理的哀思中。此事与当前的事件性质当然不同,只是说明“国殇”有时能成为一种民族凝聚力。
  但是,这种感情,这种“民气”,无论多强烈,多高尚,如没有其他条件,是难以持久的。灾难过去后,一切恢复正常,各种矛盾,各种劣根性,各种陋习也随之恢复,也许还会引发出新的矛盾,新的恶行。温总理题词“多难兴邦”,是古训,也是有历史依据的经验,此时以此鼓舞民气十分恰当。但是在现实中“难”不会自然而然通向“兴”,从前者转到后者有许多条件,这条件需要人为地去创造,其艰巨的程度不亚于救灾,而所需要的胆识、智慧、韧性和毅力则过之。在当前我国特定的情况下,归根结底,就是要把在灾难中涌现出来的善心、善举以及各种创新成就用切实的措施、法律和制度给予保障,使之持续下去,使人的善意能有畅通的渠道尽情发挥,当然包括废除一些阻碍“兴邦”,甚至造成“多难”的旧制度、旧法规,乃至旧的思维方式。也就是来一次“除旧布新”。
  “多难兴邦”,人所共祷。见到报刊有“凤凰涅”、“浴火重生”等各种提法。这是一种浪漫的夸张。这次灾情虽然严重,还是局部的,并非全民都“浴火”。我只希望这次能在社会转型中标志着一个新的拐点,伤痛过去后不再回到老路,想到了几点,或许可以作为漫长的“兴邦”道路上的几蹬台阶。
  
  为媒体松绑
  这次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媒体的报道,至少有下面几点新意:
  关注和展现了苦难:一场严重灾害的直接后果首先是相关人群受难,是公众最关注之事。但是直到不久前的雪灾,我国媒体对各种天灾人祸一贯的做法是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只让公众在事后看到已经解决的景象(有时实际并未解决),着重在各级领导如何重视,镜头上出现的多是受惠者的感激、满意的笑脸,而看不到受难者的不幸。甚至灾难尚未完全过去,就急忙奏凯歌,表彰功臣。这次则有所不同,从一开始,灾情的惨状、灾民的苦难得到了现场真实的展现;救援的手段、过程比较透明,既公布已有的成绩,也坦诚说明尚待解决的难题,对全国人民的关怀和疑虑有所交代,尽到了新闻媒体名副其实的职责。
  新闻渠道多样化:除了指定的主流媒体外,许多报刊都及时派出了自己的记者到第一线采访。实际上我国相当多的报纸和期刊已经拥有一批训练有素的优秀记者、编辑和作者,这次得以一显身手。尽管电视现场采访权仍为中央电视台所专有,但纸质媒体出现了丰富多彩的第一手报道、精彩的摄影和多视角的评论。在这种情况下,无形中形成一种良性竞争。凡是有条件的报刊都不甘炒别人的冷饭,既然大家都报道同样的题材,就必须争取有自己的特色,挖掘自己的故事,发挥所长,表现出独到之处。以我经常收到的多种报纸、期刊来看,的确都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内容:或是本刊记者、评论员自己的稿件,或是外部作者的文章,有特别感人的纪实和抒情,有对关键人物的采访,也有视角独特的评论。此时能够发挥广泛的社会联系,约到好文章,也是报刊的一种功夫。总之,这一次的媒体(包括期刊)避免了千人一面,真是百花齐放。我读着一个个可歌可泣的真实故事,为之唏嘘泪下,同时看到我国媒体人的高度敬业精神、胆识和专业能力,欣慰和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这钦佩也包括对中央电视台在一线的记者)。只要有机会、有条件释放出来,我国新闻媒体的实力和才干是可以赶上国际水平的。可以说:“给点阳光就灿烂”。作为一名老人,我羡慕这些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同时看到民族的希望。
  问责和揭短稍有突破:天灾固然非人力所能左右,但是伤亡的程度与人为因素的关系是公众心中不可避免的问题。往日的惯例,这些都是不可言说的“敏感话题”,是新闻的绝对禁区。这次则有所突破:例如震前预报问题、学校建筑质量问题、救灾物资和钱款的发放问题,等等。当然,公开见报的只是冰山一角,远非全貌,但是抓住个案不放,向纵深挖掘,已经触及带有普遍性的问题的本质,足以引起警觉,增加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难度。
  必须承认,这次新闻报道中所表现的新气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某些不合理的成规、禁令被冲破、被弃置不顾的结果。事实证明,在灾难来临时,透明度越大,越有助于消除疑虑,释放善意,从而也有助于维护社会稳定。否则老百姓就只能依靠“出口转内销”,或小道消息满天飞,坏事成倍地放大,谣言不胫而走,只能造成人心惶惶。然而这样明显的道理“有司”不察。我国新闻管制的习惯路数是:一事当前,首先想到的是统一口径、“编辑”、过滤,或封锁真相,设立各种禁区,束缚媒体手脚,最后想到(或根本不想到)的才是老百姓的知情权。这一次,灾难太深重了,举世关注,中国媒体人的良知和责任感,还有难以控制的互联网的冲击,突破了预设的种种禁区,不可阻挡。这是一种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
  灾难的高潮过去后,这种“非常”能否持续下去变成“正常”,还是又退回原来的旧轨道?我希望前者,担心后者。最低的希望是不出现“秋后算账”的恶劣行径——例如现在暂时“法不责众”,危机过后,伺机以其他借口,选择一些对象进行报复。进一步希望是使这次的“非常”持续为“正常”。这单凭“良心发现”是不足恃的,需要一次实质性的改革,用法律固定下来。改革的方向应该变“内部”为公开,“政府信息公开是原则,不公开是例外”(《人民日报》4月30日文章标题)。与限制新闻报道相反,是限制新闻官和有关部门的权力。记得改革开放之初,“跑批件”、“买卖批件”成为经济领域的一大公害,是扰乱正常市场经济和腐败之源。解决之道无他,就是放开经济自由权,缩小审批范围,许多经济活动不需要“批件”了,市场本身的规律就可发挥作用,从而大大解放了生产力。诚然,在经济领域这个问题至今没有完全解决,权与钱的关系还没有理顺,但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已经有很大的进步。而宣传领域则至今未见有任何进展。这一次媒体的集体冲刺是一个难得的契机,放开管制,天下不会乱,这一事实应该为更多的执政者所认识,如果能乘势促成早已滞后的新闻改革,以新的思维建立新的法律制度,解放媒体,则国民的“知情权”、“表达权”以及“监督权”,可望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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