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龚老师您的心愿可以了却了吗

作者:韩 钢





  
  这是龚育之老师在病中亲手编辑的最后一部书稿。
  我在龚老师的指导下,帮助他做些编辑的具体事务。经过一年的工作,这部书稿即将问世。作为编者,我却丝毫没有功成的兴奋,反倒充满哀痛和悲伤,因为,它的作者、我最敬重的党史学家龚育之老师永远也看不到它了!
  
  怆然掩卷,往事如昨
  去年七月中旬,龚老师告诉我:李辉准备再版他的《在漩涡的边缘》一书。那是李辉主编的《沧桑文丛》的一种,一九九八年出的。龚老师觉得原书再版意思不大,考虑到那本书主要是回忆“文革”前中宣部的人和事,这些年他又新发表了一些写中宣部人和事的文章,大概有十来篇吧,他打算增添进去,改个书名。李辉当然赞成。其时,龚老师因心脏病住进医院,而且肾功能衰竭,他嘱咐我帮助他编辑这本书。
  
  义不容辞!我满口答应
  篇目都是龚老师确定的。我的工作,也就是校对文字、核实史料、编排目录,还有配发照片。李辉建议多找些照片,插在书中,增加可读性。这件事多亏龚老师的夫人孙小礼教授,她提供了不少照片。我还请朋友帮忙提供了一些历史照片。
  龚老师向来严谨,认真得近乎“挑剔”。按照他的习惯,书编好之后,他一定会自己过目并动手修改的。不过,疾患在身,又是一本已发表过文章的集子,我想他这次不大可能太投入吧。我也尽力把编辑工作做得细致一些,以减少他的工作量。
  然而,龚老师一仍旧贯,精益求精。他不仅修改文字,还对内容作了增补。原书《在漩涡的边缘》作了若干文字校改,他将校改的地方折页,让秘书马伟带给我。《听毛泽东谈哲学》一篇,原来发表时有些删节;这次编书,他嘱咐我将原稿的电子文本发给他,他在病房里补充完整。修改三十多处,增加两千多字,补充的几段毛泽东谈话很有史料价值。《胡绳琐忆》一篇,有个细节我有疑问,作了改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毛泽东在杭州同陈伯达、田家英、胡绳、艾思奇和关锋谈话。这时,姚文元批《海瑞罢官》的文章已经发表,毛的谈话却没有提及。整整一个月后,十二月二十一日,毛再次在杭州同五个人谈话,谈到了姚文,谈到了《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我记得的材料都只提到后一次谈话,以为“十一月二十一日”是“十二月二十一日”之误。龚老师回复电子邮件说:那个情节不改,他是有根据的,根据的是胡绳自己的回忆,记不清是不是回忆田家英那篇,反正胡绳自己写过,是两次谈话,不是一次,后一次是前一次的继续。一查,果然不错。胡绳在《忆家英二三事》的文章里,就是那么写的。胡绳的文章我也读过,可是我却忽略了这个细节。《自序》一篇有一段话,说“文革”开始后中宣部被砸烂,这个机构就不再存在了。所有干部,被一锅端,相继到旧北京市委党校去办学习班、到宁夏贺兰县去办五七干校。任务是:斗、批、散。“斗、批、散”?“文革”中的标准提法可是“斗、批、改”,“改”与“散”字形相近,莫非是误排?龚老师回信:“斗、批、散,不是斗批改之误,因为中宣部的结局只能是散,当时对这一类机关都有此提法。”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更被他的严谨、敏锐、细心和记忆力折服。
  说到细心,他不仅确定选目、审改内容,而且对书稿编辑的细节也有周到考虑,目录编排、照片选择都一一提出要求,连照片和照片的说明文字也让我到医院送他过目。
  编好书稿,八月五日到七日,龚老师在病房里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自序,交代这本书的原委。自序说,他无意对“文革”前的中宣部历史作总体评价,只不过是写了他的一些亲历亲见亲闻,力求不溢美也不饰非,提供一点史料,留给后人评说而已。这是他一贯的治学态度和风格。研究历史和写作历史,他从来主张从史实本身出发,按照历史原貌来写;他自己回顾往事,同样如此。
  今年二月二十日,出版社寄来书稿清样。这时,龚老师因患肺炎再次住院已近两月,炎症冥顽不去,高烧时退时起,心脏病也在加重。医生严禁探视。二十二日,我打电话给孙老师,询问他的病情,请她转告龚老师:书稿清样已经收到,我会做好校对,请他安心养病。孙老师说,这几天他又在发烧,过几天医生将作会诊。
  第二天,接到龚老师的电话,一是嘱咐我将书稿的数字统一为汉码(前一天电话里我告诉孙老师:清样的数字不统一,有的用汉码,有的用阿码);二是告诉我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收入一篇写于光远的文章。这本书原来只收回忆已故者的文章,所以没有写于光远的回忆。龚老师和于老交往半个多世纪,在中宣部共事十四年,是上下级和同事,更是师生和朋友,历经风雨而友谊弥坚。龚老师回忆中宣部的人和事,缺了于光远,的确是个遗憾。我也觉得应当收入一篇,而且有篇现成的稿子。二○○五年,于老九十华诞。在“于光远学术思想研讨会”上,龚老师作过一个题为《祝于光远九十寿》的发言,概括于老一生的工作和贡献,情真意切,许多与会者称赞他讲得好。会后,《炎黄春秋》杂志还全文刊登了这个发言稿。
  第三天,他又打来电话。我谈了想法,他却说那篇只是概括了于光远的工作和贡献,体例也与其他文章不合。他想新写一篇详细的回忆,写于光远的人品和特点,从认识于光远开始写起,题目就叫“于光远琐记”。他说有许多事情想写,文章会比较长。比如于光远和钱,八十年代有人批判于光远“向钱看”,其实于光远是一个不在乎钱的人。他还讲了一个于光远和钱的故事。中宣部里,于光远最有钱,又最不在乎钱。一个服务员偷了他寄给母亲的钱,他竟从未发现。直到东窗事发,法院通知于光远作为证人出庭,于光远还一问三不知:不知他的钱被偷,不知什么时候被偷,不知被偷了多少,引得严肃的法庭哄堂大笑。于光远有钱,是因为他的稿费多。他的稿费大多交了党费,也留了一些自己支配,他有自己的想法,比如赞助公益事业。电话里,龚老师说他精力体力不济,写文章恐怕困难了,准备写一个提纲,嘱咐我待他病情好转些,去医院听他谈,录音记录,然后整理,再交给他修改成稿。
  这样一来,校对好的清样暂时不能退回出版社,书稿的出版也就推迟了。万万没有想到,这天的长电话,竟成了我听到他的最后的声音!
  两天后,突然传来他病危的消息。二十七日,我赶到医院,医生只许在病房门口看看:床边摆着抢救设备,身上插满管子,看不清他的面容。我难过极了,心里一阵阵颤栗。
  从孙老师那里,我才知道一些情况。那几天他一直在考虑回忆于光远的文章,想起了许多往事,怎么认识的于光远呀,于光远怎么到清华“选兵”呀,于光远如何在科学处“练兵”呀,于光远在“肃反”运动中怎样保护干部呀。得知身边的护工会电脑录入,他非常兴奋,还说他“发现”得晚了,早知道就好了。他口述,护工录入,写出了几页类似初稿的提纲,包括“初识”、“选兵”两节;孙老师也帮助录入,又写出“整风反右中的科学处”一节。不知是他太操劳加重了病情,还是本来病情就恶化了,二十六日凌晨三点,龚老师突然昏迷不醒,心脏和呼吸系统衰竭,心脏和肺部都有积水。经全力抢救,下午两点多才苏醒,但仍时有危险。
  几天后,龚老师病情稍有稳定,但还是发烧,喉管因插呼吸机受伤发炎,尤其是肺炎症状不减,身体极度虚弱。他谈我记的打算无法实现了。三月十六日,我去医院,但医生不让探视。孙老师在医院走廊上,给我讲他的病情。令我感动的是,孙老师给了我几页提纲,字迹开头还算清晰,渐渐显得无力,后面则模糊起来。那是龚老师稍感有点精神时,在病榻上写下来的。三月初,他讲话困难,只能费力地用笔写,常常写上几行字,心率就加快,不得不停笔。孙老师告诉我,有的模糊字迹连龚老师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看着那些模糊的字迹,我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超出常人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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