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给毛主席打电报的故事

作者:沙 漠





  打电报曾经是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非常非常重要。
  那段时间,打电报的频率相当高。收报人永远是同一人,内容也永远一样。我相信很少有人有我这样的打电报经历。
  那是特殊年代。
  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帏幕。
  造反有理!天翻地覆。
  遵循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自己解放自己。我和丈夫黄中敬,不顾两人同为摘帽右派的身份(早已摘帽,当然是人民群众,当然是可以造反的),自己解放自己,起来造反了,组织了战斗队,戴上红袖章,雄赳赳气昂昂,浩浩荡荡进京串联造反。
  在首都参与、观阵了几次批斗会,见到首都造反派一个个杀气腾腾、剑拔弩张,有的还动武,让人触目惊心!这是不是体现了毛主席教导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时感情上难于接受。“要文斗不要武斗”也是毛主席教导,二者如何统一?深感必须努力学习加强理解,对“造反有理”的教导决不能怀疑、动摇。
  串联回来后,我们两人站在小屋中央领袖像前庄严宣誓: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互相勉励着,要经得起各种考验。参加革命已十七年,直到今天才真正革命了。满屋子贴了许多毛主席像和黄中敬书写的许多毛主席语录。
  我们是怎样的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啊!反右把我们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们虽认罪但心里……如今早已摘帽,回到人民队伍,绝不会再耿耿于怀,我们有颗永不变的红心。
  谁料形势突变,我们和另外几人,被大字报的汪洋大海包围,一片打倒声,霎时间我们俩双双被推入牛鬼蛇神行列,在牛棚中苦苦煎熬。
  牛鬼蛇神分两档:“住读生”、“走读生”(这是大家后来起的名)。
  “住读”:囚禁在本单位,接受批斗,写交待材料、揭发材料,写检查。不许乱说乱动,丧失人身自由,不能回家。
  “走读”:白天上班接受批斗、陪斗,写交待材料、揭发材料、检查材料,不许乱说乱动。有部分自由,允许下班回家,闭门思过(周围有多少监视眼睛)。
  我们俩进牛棚是因为都曾是右派(早已摘帽),并无现行。
  老黄“住读”。因为他过去是“极右”。当时“住读生”只他一个,独领风骚。囚禁他的是后院一堆放杂物的小破屋,大约四五平米,无窗,有一摇摇欲坠的小门。15瓦的昏暗小灯供他日夜写材料,由专人看管,不得和任何人接触。
  我走读。上下班制,晚上回家接着写材料,思过。
  我们难得相见,有时开批斗会时,遥遥相望,便相互半举右臂握拳致敬(这举动风险很大,牛鬼蛇神岂容互致敬礼)。
  我们的革命权利被剥夺,但我们无限热爱毛主席、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红心夺不走。
  我两次被武斗。第一次武斗,由于拒不挂黑牌,被来青岛的中央戏剧学院一红卫兵猛一掌打坏了满口牙,没能制服我。第二次武斗,是第一次武斗的继续。中央戏剧学院的红卫兵请了一群来青岛串联的首都红卫兵,来势凶猛,围观者众。陪斗的十多人,只打我一人,杀鸡给猴看。拳打足踢皮带抽锥子扎,我没有哼一声,我心里有红太阳,何惧之有!红卫兵要夺我深藏在内衣里的红宝书,被我死死护住了!我凛然,像英雄一样。但当我看到一稚气未脱的女娃儿——首都小红卫兵,她还那么小,战兢兢向我举起皮带,喃喃着“我不怕,我不怕……我打,我打……”闭着眼用无力的小手打将下来时,我惊呼孩子啊!眼前一黑,昏倒了,心碎了。
  拖着伤痛之躯,回到了家。面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像),含着热泪向他致敬,表忠心。没说一句话,我已无力开口,倒卧在床。
  恩准在家养伤。
  遭武斗引发了心动过速,伤病交加无人照料,孤凄感油然而生。一儿、一女响应毛主席号召,支边,支农,都远离了我;老黄关牛棚,无法顾我;周围的人们,谁敢来看我一眼,问一声。人人遵照毛主席教导要分清敌我,对待我必须立场鲜明,不啐一口已是仁慈。
  我像处在冰的世界,但我的心是热的。我忍住伤病,每天挣扎着下床,面对着毛主席像,坚持“早请示”、“晚汇报”。认真朗读背诵毛主席语录或“老三篇”,整个过程不允许有半点差错,多读一字少念一字都是对毛主席态度的大问题。我高度集中,一丝不苟,天天如此,从不懈怠。我为自己能独自一人自觉进行而感到自豪。
  我经受了考验。我天天坚持,却缘何我还是冷!我可以在遭武斗皮肉受苦时十分坚强,而面对周围的冷酷却又变得如此脆弱。
  我受不了,死的念头多次浮现。但我无权死,那是对革命的背叛,更是在毛主席脸上抹黑。
  救救我啊!谁能救我!
  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处在危险状态,这是革命的动摇性!是对“造反有理”心存怀疑,是对毛主席的不忠!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突发奇想,给伟大救星毛主席打电报求救!毛主席是人类大救星!只有毛主席能给我力量!唯有打电报给毛主席,不断表忠心,我才能得救。
  于是,打电报的故事开始了。
  规格内容全都是统一的:
  收报人:“毛主席”
  电文内容:“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岁万万岁!祝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无论是五一、七一、八一、国庆、新年、春节,各种节日(除儿童节外)无一例外,还有伟大领袖的生日,我都及时打电报向他致敬,高呼万岁!受批斗委屈痛苦时也打同样的电报向他表忠心(我们挨批斗的频率很高)。打电报必须趁人不备,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幸好邮电局就在附近。
  打电报的费用是从我每月15元的生活费中省吃俭用节省出来的(老黄也是15元)。幸而那时给伟大领袖打电报有很大的优惠,记得好像是打三折,例如:三分钱一个字只收一分钱一个字(记不清具体数字)。
  我不认识邮电局职工,每次去都是低着头,来去匆匆。次数多了,不免引起别人注意,偶然便会看见投来的异样目光。我一脸严肃,除了“给我一张电报纸"、“多少钱”外,从不多说一句话,唯恐言多语失。
  冬去春来,我持之以恒。我的虔诚感动了邮电局的人(我已感受到她们的目光,和善中透着同情,或许还有着怜悯),也感动了自己。“打电报”产生了巨大力量!我挺住了。
  不记得打了多久电报,打了多少电报,记得清的是“打电报”是戛然而止的。一天,我又去打电报,柜台里的那位工作人员向我点头致意,我心头一阵热。付款时,她开口了:“同志(那年月革命群众彼此称呼同志),你打了那么多电报,他能收到吗?”听到她的问话,我泪已满眶,摇摇头迅速地说:“不知道。不能,当然,当然不能收到,他日理万机……”“那你为什么不停地打?”她声音很轻很轻。我强忍着泪,想对她笑一笑,刚一咧嘴,却是哭意,猛转身飞也似地逃离了邮电局,怕自己会禁不住嚎啕大哭。
  是啊,为什么?我不停地问自己。从那以后,打电报就此中止。
  电报虽不打了,忠于毛主席的红心并没变。后来脑子里渐渐出现了许多问号:神在哪里?神能救我吗?……为什么我如此敬神,爱神,神却不怜我,不救我?为了神,我甘为贱民、为人奴,这还不够吗?我还有自我吗?渐渐地,我的红心跳得慢了、缓了、无力了……
  粉碎四人帮后,我认识了邮电局那位女同志小刘。一天在公园相遇,她热情地问:“阿姨,我特别想问问你,当年你打电报的事,那真是个谜。你的行为在我们那里是独一无二的。虽然谁也不问不说,可心里都在猜想,你肯定有大的冤屈!我们都很同情你,想帮你,可谁敢?有时你来晚了,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后来你不来了,大家还惦念你呢。你能对我说说那到底为什么吗?”
  我哈哈大笑,用手击头,“这里出了毛病,精神失常,我是个疯子。你别以为是笑话,真的,我灵魂已扭曲出窍……人家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还不停地打电报喊万岁……”
  小刘瞪大了眼:“我不懂,你怎么会这样?”
  我问:“你懂‘造神’吗?”
  她点头,“不就是把毛主席当神吗?那时人人都把他当神,可谁像你……”
  我说:“全民造神,不分文化高低,也不分男女老少。在那疯狂岁月,近乎全民皆疯,我离疯只差五公分了,我是造神运动的极端分子、狂热分子。如若有‘造神奖’,我应该得大奖……其实,我演的是悲剧,一场大悲剧。”
  小刘全神贯注听着,眼里噙满了泪,无言地走了,没有回头。她听懂了。
  打电报的故事讲完了。
  反躬自问:这场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文化大革命,那些罪大恶极者自当严惩不贷,但像我这样的狂热分子是否也该认领各自的罪责!推波助澜,是起了不小作用的啊!不能因为你也吃足苦头,受到了惩罚,便可逍遥法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自问”,我是发自肺腑的。细思量,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没有虚构,没有编造)
  (责任编辑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