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钱三强三次受挫

作者:春 江





  因写作《裂变之光》,我与钱三强有过几年密切接触。1986年春,当书稿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发稿以后,我向他告别的时候提出:“你是对党忠诚、有重大贡献的科学家,几十年来,你认为共产党还存在哪些弱点、问题,存在哪些急待解决的弊端?你对党的感情很深,意见会更有价值,如果你愿意谈,我很想听听。如果不方便,也不必勉强。”
  老科学家是一位很豪爽的人,也是很严谨的,一般说来,他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也可能由于几年来多次交心,有了一点的信任,他热情地谈了两个多小时,
  在几十年工作当中,他曾经向党组织提过几次意见,遭受过几次打击。从这些痛苦的经历中,他深深地感觉到,几十年来党的领导工作中存在一些很难解决的问题。
  党的领导人,认为手中掌握马列主义,往往过分自信,过分自以为是。因此,强调统一,强调服从,忽视民主,厌烦批评,容不下不同意见。虽然有时也提出批评与自我批评,但是一旦有人提出尖锐的意见,就容易变脸。而知识分子,一般都是追求真理,独立思考,喜欢提出不同意见。党的领导人接受不了这些意见,对有独立见解的知识分子往往认为对党不忠,甚至认为是反党。歧视,打击,便自然产生。有的戴上右派帽子,划入另类,受尽折磨。而唯唯诺诺者往往受表扬,说假话、讨领导喜欢者往往得到重用。
  他最后归结为一句话:“归根结底仍然是:老子打天下,老子要坐天下。”
  马克思说过,历史上的政治家,在夺取政权以后,不可避免的就产生皇权思想,视天下为私有物。钱的这些话,分量很重。有些领导人思想上还不完全是马克思主义,仍然存在封建主义、皇权思想。
  他的态度很认真,很诚恳,亲切地告诉我:
  这样的问题,长期存在,有谁能够解决?我考虑很久:邓(小平)是有魄力的,但是,他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胡耀邦有所认识,好像还没有这样的权威;解决这个难题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周恩来。他又去世了……
  我有一种预感:好像还要出问题。什么时候出?我说不定。我这样的年龄,有可能看不到了,你肯定可以看到。
  谈话结束了,我又回到安徽合肥。
  1987年2月6日,钱三强给我写来短信:“想起几个月前那次谈话,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还说:你写作这部书稿的时候,正是中国现代史的转折阶段与发动地点,希望今后,犯错误的机会少一点。他约我,尽可能来京,“等你来时见面再谈。”
  我及时来到北京,老科学家热情地谈了六次,每一次约三个小时(半天)。
  这是他最后的岁月,诚恳地讲出一些真心话,为自己所热爱的共产党把脉,特别对知识分子政策问题提出了善意的批评和建议。
  
  第一次提出建议惹来一场风雨
  1956年,钱三强带领40多名科学工作者在苏联实习考察。著名物理学家钱学森从美国回国,也来到苏联和钱三强见面,并一同在苏联考察。
  钱三强熟悉法国和西欧的情况,钱学森熟悉美国的情况,两位科学家一见面,互相交流信息,更增加了对开展科学事业的信心。
  1950年,毛泽东对戏剧界提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1956年2月,在讨论怎样领导科学工作的时候,毛泽东又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科学和艺术界的思想开始活跃。
  1957年,全党开始整风。国内各机关团体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各机关、各学校、各民主党派的知识分子都动起来,大鸣大放。这场运动,轰轰烈烈,震动了全国。
  这时,驻苏大使刘晓奉命来找钱三强、钱学森两位科学家,征求对党内整风的意见。
  钱三强谈到当时的情景说:
  “学森刚从美国回国不久,对情况不够了解,就没有谈什么意见”(钱三强每次谈到钱学森,都是这样亲切称呼)。这时的钱三强,已经参加工作9年,入党也已经3年了。他很深沉地说:“我自认为,党对我十分信任。我既然参加了这个组织,就应该爱护这个组织。党要求我帮助党整风,又派人来征求意见,我应该讲出真心话。当时,满腔热情,没有任何顾虑。”
  钱三强向刘晓谈出了心里话。他谈到法国和苏联的科学工作的管理和领导状况,第一次对党的领导工作提出建议:
  法国的科学家,每年有固定的经费,研究项目,由科学家征求各方面的意见自己来制定计划,政府在一般情况下不过问,科学院的管理工作由科学家自己来管理和领导。苏联从彼得大帝时期,就吸收法国的经验;在斯大林时期,党组织在科学院也只是做思想工作和后勤工作,一切由科学家自己来管理和领导。因此,钱三强认真明确地提出建议:“中国应该吸收法国、苏联这方面的经验,改进体制,充分信任知识分子,让他们有职有权,业务和行政工作可以由科学家自己来负责,党的工作可以抓思想教育,协助科学家搞好工作。”他并且提出具体建议:“如果体制上不好马上动,可以先选拔几位有才干的科学家到领导岗位上来,参加领导工作,这会很有力地推动科学事业的发展。”
  钱三强是坦率的、真诚的。他的这些建议,现在看来也是可行的,是很有价值的。
  刘晓同志走后,钱学森有些不解地悄悄问:“他们想干什么?”
  毫无戒备的钱三强很坦然地回答:“礼贤下士。”
  钱三强自认为自己就是一位忠诚的共产党员,是在为改进党风献计献策,只是想改进党的领导,纯属善意。可是,他提出的建议,仍然被一些领导人认为是不尊重党的领导,实质上是取消党的领导,是反党言论。
  “反党的言论”这顶帽子,就这样定下来了。
  早在反右派运动以前,钱三强就感到科学院里有一种不太协调的气氛。
  二机部直接属于国务院第三办公室领导。第三办公室由一位资格很老、威望很高的老革命、国务院副总理来领导。这位老领导当然要向周恩来负责、归周恩来领导。
  周恩来根据中央的精神,一贯要求必须注意政治思想、注意组织纪律。
  二机部的领导,也是根据中央的精神,第一个动作就是加强党对二机部的领导。1955年,二机部有一位部长,另外还安排了几位副部长。在领导班子中只有钱三强一个是科学家。部长是来自老区晋察冀的老干部,高中文化水平,是那位老领导的老部下。这位部长表面看来还算文雅,客气,他懂得搞科学研究不能离开知识分子。但是,从思想深处来看,他是坚信知识分子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必须脱胎换骨。他带来一位得力的助手,担任原于能研究所的党委书记。这位年轻人,也是来自晋察冀。反右派运动一开始,这位部长助手,就表现出一副敢冲敢闯的架式。有一次党内开会,他发言很激动:“这个科学院里,风气不太对头。什么你公、我公的?资产阶级思想泛滥……”
  钱三强讲到此处摇了摇头:当时同志们都互相称呼“钱公、李公……”,是互相尊重的意思。这位助手就认为,这就是资产阶级风气。当时国务院第三办公室副主任宋任穷参加会议,这位老革命对他说:“你这话过火了。那不过是一个尊敬的称呼,怎么能这样认识?”
  这位部长助理当时脸红了:“我是想改变一下空气,横扫一切污泥浊水。”
  宋任穷说:“你还是年轻了一点,不要过火。过火了,就不那么正确了。”
  虽然有宋任穷那样的老革命尊重知识分子,但是,在那种紧张的政治空气里,许多人都变了,瞪大眼睛找资产阶级。而且,时隔不久,宋任穷又被调出二机部。这股歧视知识分子的风越来越盛。
  钱三强建议要增加几位科学家进二机部的领导班子,这应该说是合理的,事实上在几十年以后,已经开始逐步这样做了。但是,在当时,按照绝对加强党的领导、提高阶级斗争观念的原则进行思考,这就变成了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右派观点。钱三强既然有这样的思想、这样的观点,能不引起注意吗?能够掉以轻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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