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我和孟氧的交往

作者:谢 韬





  1948年8月华北大学成立,中共中央请吴玉章老担任校长,成仿吾、范文澜二老任副校长,校址初设在河北正定县。我当时在新华通讯社总社工作,吴老知道我曾在金陵大学开过课程,教过书。因当时华北大学学生很多,而教师正缺,所以,吴老把我调到华大担任哲学系教员,在社会科学系担任系支部书记,做何干之同志的助手。华北大学1949年3月迁入北平,大批年青的研究生和学生留校担任教学及辅导工作,这些年青同志都是在学习和工作中表现很优秀的。1950年中国人民大学成立,这个优秀的青年教师群体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承担了全部的教学任务。这个优秀的群体,我接触到的一些人,很多都成为新中国卓有成就的学者,成为党在新中国学术界的代表人物。如清史专家戴逸,清代医学史专家吕英凡,共运史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专家高放、理夫、刘佩弦,经济学家苏星、孟氧、方生、俞明仁,中共党史专家王奇、刘炼,近现代史专家彭明等。这些同志在各自研究的领域内都有独立的卓越的学术成就,而且在学术成就与个人品格方面都是才德双全的。但在这个优秀的学术群体中,惟独孟氧有着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性格。他的遭遇特别困难,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文化革命中又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坐牢13年。面对死刑,在长达13年的监狱生活中,他依然取得了学术上的巨大成就,令人匪夷所思,其坚毅的品格令人钦佩之至。
  我也曾被关押在狱中,历时十年之久,我深刻体会到这种监狱生活在精神上的折磨人和身体上的折磨人,长期关押对人身心摧残的残酷性。抛开那些改造的官话套话,实际上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就是要把人变成一部听话的驯服的劳动工具,没有精神、没有思想、没有性格、任人摆布的政治商品,是中世纪原罪论的永远背着十字架的精神苦役的负担者。在这种严酷的条件下,在面对死刑判决的精神压力下,孟氧能够镇定自如、沉着冷静、从容不迫地从事学术研究。在材料非常缺乏的情况下,他不仅仅是在经济学的本行,而且还在法律、历史、古代史和梅林的《马克思传》中的历史与理论等方面,从事着艰苦的研究。在狱中写成的每篇文章都有他自己的独到的见解和逻辑严谨的论证,这真是令人惊异和敬佩的。孟氧这种惊人的毅力,惊人的才能是来源于惊人的学术根底和惊人的人格品质,惟有这样,才能在这种条件下取得如此令人佩服的成果。
  孟氧是奇才,他在青年时就选择了注释《资本论》历史典据的艰巨的课题。马克思《资本论》中涉及的知识面之广,涉及欧洲以及世界历史的各种事件,包括历史、法律、文学、哲学、经济、社会、宗教等各种知识,要追踪其中的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典故、一个思想、一个人物、一本著作、一个争论、一个神话、一首诗、一句戏剧台词的来龙去脉,这些见于何处,何年何月何地等等,以及本意和引申意。从事《资本论》历史典据的注释,其艰巨困难,对于一个中国的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教师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工作,而孟氧做了,做得独有成绩。他的各个时期的版本,曾为很多大学重复印刷,广为流传。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2005年版本,一共注释了词条359条,40万字,从最初1954年草稿本279条15万字,几经补充修改、增订,最终由孟小灯整理完成的是最新版本。孟氧的注释成为各界学习《资本论》的重要参考材料,许多学识渊博的经济学界的专家和历史学家都从《〈资本论〉历史典据注释》中得益,提高和加深了对《资本论》的学习和理解,孟氧真的成了人们学习马克思《资本论》的优秀助手。一个人能够在一生中做出一点成绩也很不容易,而孟氧做出的是对伟大的马克思创作的具有世界第一流水平的经典著作《资本论》的历史典据的注释,他在经济学领域中做了基础的、扎实的工作,他的贡献将伴随着《资本论》而长久流传。
  孟氧的讲课也是很受学生研究生欢迎的,他能把高深复杂的经济学原理结合实际,通俗、生动地帮助学生理解,引导学生独立思考,消化掌握所学到的知识,并运用这些知识来观察、分析问题。孟氧讲经济学充满论证,逻辑严密,用历史观点,把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的来龙去脉讲得津津有味。他拥有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语言词汇的丰富多彩,使他能用平凡生动的语言和例证来说明理论思想的深刻性,善于用比较的方法来阐述经济学上的各种理论和观点。他平易近人,对学生平等相待,鼓励学生独立思考。有一次,他在与我闲谈中曾说:一个大学如果只要求学生死记硬背课本,不让学生独立思考,不鼓励学生打破陈旧观念,不去开拓创新,这种大学的教育就是失败的。
  除《〈资本论〉历史典据注释》之外,孟氧另外还有两本著作《恩格斯传·经济学篇》和《经济学社会场论》,也都是非常有分量的学术著作,尤其是《经济学社会场论》体现了他独巨匠心的创建和成就。
  这篇序里,我还要特别称道的是孟氧的女儿孟小灯。一个只有中学知识储备的孩子,在她父亲被关入监牢的时候,她深信父亲是好人,是无辜的,几次冒着危险去狱中看望自己的父亲。在孟氧去世后,她夜以继日的一字一句地辨认孟氧的手稿,竟然整理出《〈资本论〉历史典据注释》,而且还整理了这些狱中的文稿。这种毅力和艰苦勤奋的学习精神,也是令人惊异和钦佩的。我为孟氧有这样的女儿而十分高兴和安慰。我见过许多我们这一辈人的子女们,在我们受难时或受难后能得到子女的理解,并有共同语言的就很不容易了,更不要说在知识悬殊的条件下去整理自己父亲的遗稿。在整理的同时,她不但自己学到了知识,又取得了成果。孟氧死而有知,他身后有如此勇敢、智慧、勤奋的女儿把他凌乱潦草的手稿整理成文而出版,一定会在九泉之下感到无限安慰!
  我的这篇序写得很零乱,说了些正常写序所不常有的话,要知道像我这样年届八十六的老人,就一生波澜起伏,所闻所见,而能在晚年写这种序,是我的幸运。我老泪横流不知多少次了,面对孟氧这样的学者,这样的悲惨遭遇,这样的著作,这样的思想光彩,这样的女儿,这样的父女情深,这样的人间少有的超凡的毅力和勇敢,又有谁能不动心啊!我捧着这本书,这本来之不易的书,这本充满苦难和智慧的不平凡的书,这当中充满了多少艰辛、忍耐,而又大气磅礴。
  漫长的狱中十三年的寂寞岁月,虽然很难度过,孟氧却把自己提升到历史眼光的最高点,人品的最高点,他的狱中之作,其中每一个字都凝结着作者的心血和智慧,他做了常人做不到的事。这里所留下的不是几篇普通的文章,而是一个学者的光辉人格,字里行间跃然挺立着一个悲剧时代受难者的可敬形象。从这里我们看到用墨写的文章熔融着作者用生命的血写就的思想光彩和历史的反思。暴力只能摧毁人的躯壳,而永远摧毁不了人的灵魂。流泪的人民,会在流泪中觉醒成长,孟小灯就是在这样的生活中成长的,她和她的同辈们会比我们老一辈更坚强,更拥有历史凝聚的智慧和知识的力量。
  (2007年1月28日)
  (责任编辑 萧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