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彭冲在文革中处理的两件难事

作者:韦 顺





  一、风雨如晦听鸡鸣
  
  1974年1月,我从几年的特殊“学习班”“毕业”不久,中央召集每省两名新华分社记者进京学习。我作为一名学员,听了江青的“批林批孔批周公”的布置,领了姚文元“一月一次书面汇报”的“圣旨”,戴着“中央特派记者”的帽子返回江苏。上面规定,特派记者可以列席省委常委会。当时江苏省委的第一书记是刚解放出来的彭冲同志。因此我们几乎三天两头碰面。随着运动的延伸,被批判的事物也越来越多。“四人帮”在全国发起批判一本“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的画册中,有南京艺术学院教授陈大羽的一幅国画《迎春图》——雄鸡抖毛翘尾望着迎春花。他们说,迎春花代表社会主义,雄鸡两眼瞪着迎春花,就是仇视社会主义。在劫难逃,学院当然必须做批判的文章。一天,彭书记的秘书对我说,学院要召开批判陈教授的大会,书记邀我一同去听听,了解一下情况。
  批判大会上,人人声嘶力竭地叫了一通。结束后,彭冲同志把学院党委书记找到一旁碰碰情况。学院书记见是单独向省委领导汇报,就说了心里话,大意是:“陈大羽同志是共产党员,工作很努力,教学有成绩,平时政治表现没问题,同事之间的关系也不错,这回没想到却因这事弄得……怎么说呢,彭书记,你看今天批得怎么样,以后还批吗?”我听着,觉得学校领导的这个汇报,既说了以往的实际情况,也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情,又试探着领导的指示意图。听完汇报,彭书记说:“今天的批判会开得不错,大家情绪很高很热烈嘛。不过,人在工作中,总有这个错那个错,说错话、办错事都是难免的,我们看人不能只从一时一事看,要从一贯的表现看。陈大羽,我过去接触得不多,不太了解,你们一级党委这么介绍这么认为了,是可信的。我觉得今天批判他,是为了帮助,而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至于以后这种会还要不要开,你们党委完全可以自己定(大意)。”在离开学校返回的路上,彭冲同志就对我说:“你看,批陈的大会是不是就算到此为止?你如果没有意见,我想托你晚上去看一下陈,防止他觉得自己没错,一时想不通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来,那就不仅毁了一位学者,也会牵出更大的麻烦。”在当时的环境下,一位刚结合的省委书记,对一位“臭老九”正遇到灭顶之灾的关键时刻,想着派人去打个招呼,安慰一下,这对当事人来说,是雪中送炭,井边救人;而对自己来讲,确是冒着生死荣辱的风险。这种正义的心态,令我感动。我表示愿意跑这个腿。
  当天,我装着似乎无意地在校内打听到陈教授的住址,晚饭后去拜访他。也许是彼此从来不认识,同时他也无思想准备。我一进门,陈教授很惊奇,不知来意,无从启齿。我一看他家中只有他和老伴两位老人在,也就放松了。我自报家门:“我是新华社记者,彭书记要我来看看你。”听到这句话,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来意,紧张的脸神转成了微笑的谢意。他请我坐下,马上转身去拿茶具,以他福建家乡隆重礼客的工夫茶待我。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喝茶架势,一大把茶叶先放在小壶里,然后慢慢烧开,倒在酒杯一样大的茶杯里,一口一口慢慢品着喝,叫人感到很亲切。当时,外面的形势虽然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但室内的气氛却是轻松的。聊天中我把彭书记关心、爱护、希望和要他宽心、安心的话,既隐约又肯定地转述了。我们谈得很真诚、融洽、和谐。在这种氛围里,他不停地点头,也微笑着说些心里话:“作为共产党员,只要心地无私,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受点屈吃点亏,没啥,我谢谢领导。”几壶茶以后,陈教授带着感激和兴奋的心情要为我作幅画。我惊喜地表示感谢。他问:“你喜欢什么?”我冲口而出:“要大公鸡。”他一愣,以为我开玩笑(正在挨批的画怎么能画)。我又重复了一遍:“要大公鸡!”这时候,他忽地昂然一笑:“你真敢要,我就画!”于是但见他收拾茶具,磨墨展纸,兴冲冲似乎忘了白天挨批的事了。我站在桌边,看他从鸡冠落笔,先是从从容容,细描慢点,待画到尾部,他换粗笔,用浓墨狠劲上挑,一会儿,一只昂首凝目、挺胸翘尾的雄鸡,单爪立于舒枝展蕊、迎风怒放的红梅丛中的巨石上。画毕,教授郑重地揿章题赠,把画交到我的手里。我被教授的丹青妙笔、挥洒自如、须臾而成的画风感染,激动不已。我拿着画归来写下一首小诗:
  傲然立石上 雄视遍寰中
  风怒千岩瘦 寒梅偏放红
  
  二、弭祸于无见胆识
  
  1975年春,一位曾在省外事部门工作的熟人,偷偷地到单位来找我,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他有个特急特密特重要的情况要反映。我当然郑重接待。他说,现在省委组织部中,有两个穿军装的人正在私下收集“党中央常委张春桥的黑材料”,此事非同小可,他说他已给省委第一书记彭冲家信箱投了信,怕意外泄密,没讲内容,但要求立即接见,以便尽快查办上报。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说是一位在地质机关工作的熟人秘密告诉他的。我又问他找我有什么具体要求?他说:“你们是中央新闻单位,你还是特派记者吧?有责任迅速调查向中央反映吧?”我回答他,这事确实不简单,我马上向领导汇报,给总社写情况内参,调查不调查,听总社指示。
  就在当天下午,彭冲同志的老秘书丁永安打电话给我,说晚上在福昌饭店见面聊聊。那时侯,老丁我们三天两头见面,聊天是常事。晚上我应约前往,到了福昌,见一桌便饭已经摆好,骆平同志(彭冲夫人)、彭书记的前任秘书李勇也在座。几分钟后彭冲同志来了。吃饭间,老丁问我,今天有没有人找你反映情况?都谈了些什么?这时,我忽然明白,他今天约我一定是与我上午接待的来访有关。我就讲了上午接待熟人来访的情况。这时,我心里已明白,彭冲同志他们肯定已看到那封投书了,找我来,一是问我是否知道,二是想知道内容和我的态度。我汇报情况以后,也就顺便戳穿了这层纸说:“你们就是为了这事吧,要不然不会这样提问题吧?”彭冲同志听了我的话,只是看着我,没说话,气氛有点凝滞。聪明的老丁,看看彭书记一时不表态,马上站起来与彭小声耳语两句,然后对我说:“彭书记今晚还有个外事活动,得马上走,你多坐一会儿,我们聊。”于是彭冲同志也就站起身来笑笑,告辞先走了。
  彭冲同志走了以后,老丁说,彭书记在政治上也是诚实稳健的,“文革”开始后,在省委书记处众多书记中,他受到的冲击最早,被批斗、游街的次数也最多,但他只讲自己的情况,从不牵连别人,不像有的省委领导,为了保自己,顺着批斗的要求讲。一年多来丁、李我们已相处得无话不说了,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彭书记对这件事的想法你们该知道一点,讲出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老丁马上说:“彭的想法,我们还不知道。”实际上,都知道这个问题的轻重,不敢轻易表态。我又说:“彭的想法暂时不管,你们看呢?你们是个什么想法?”老丁愣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说:“这事真假也不知道,查,从哪里着手呢?”这实际上又把皮球踢给了我。我立即坦诚地说:“你们认为要调查就调查,不要调查就不调查,先拖着。”我这个话实际上是表了态。他俩似乎听懂了,很高兴。所以老丁又说:“拖拖看,好是好,但投信的人说要彭书记立即接见,这事怎么办?”这时我想,他的话可能就是彭冲同志刚才耳语的意思。于是我就干脆说,如果彭书记真不想调查,我帮你们出个主意怎么样?他们觉得话越谈越投机,便追问什么主意,而且要能天衣无缝,不留后患。我当时觉得事情已经谈到这个份上了,就同命运共呼吸吧。我说:我可以找投信人谈一次,告诉他,我已经和省委有关部门联系过了,现在群众给彭的信,每天都塞满一信箱子,信都编了号,按先来后到顺序接见,他多少号我不知道,等着就是了。我还可以告诉他,他反映的情况,我已及时向总社反映了,总社离中央近,反映快,有了说法我马上就告诉他,如果需要调查,我会马上和他联系。你们看这个办法行不行?他们一听,认为这个点子好极了,说这么跟他说,他就不好意思再急巴巴地催接见了。我们分手时,老李说,他们尽快向彭书记汇报,彭有了说法再谈。第二天,老丁就给我打了电话,他没说他们怎么向彭冲同志汇报的,彭是怎么指示的,只是告诉我,就按我们商量的办。实际上,这就是彭冲同志对信访同志的答复。
  时光到了1976年,周总理病逝后,全国马上又掀起了“批邓、反击右倾反案风”运动,矛头直指邓小平同志的大恶浪。社会上流传着所谓向“四人帮”的汇报信、检举信、效忠信、劝进信,弄得人心惶惶。同时,因为彭冲同志对批邓领导不积极,南京又传出江青对彭冲同志不满的话:“彭冲,你要冲到哪里去!”这时候,对去年那封“鸡毛信”拖着不办的事,若透了风声,那后果真不堪设想。有一天,老丁对我说:“去年的事,千万不能被抖搂出来啊!”我说:“谁会抖搂出来呢?”他说怕投信的人现在乘机追起来:“为什么不接见,不查办?”我说:“那倒是个往上爬的好机会。”说实在的,那时候,好大一阵,大家真担心呐。好在几个月后,“四人帮”就被粉碎了。说起来也好笑,“四人帮”倒台后,旧话真的重提了。省委着手调查起这件事了,当然目的完全不同了。调查组找了我,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责任编辑 杨继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