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李庄的境界

作者:余焕椿





  五次近距离接触
  
  回顾2006年,最令人哀伤的事,莫过于3月3日李庄同志逝世。当时,很想写篇怀念他的文章,一想到他是人民日报前总编辑,新闻界头面人物:能上天安门、进怀仁堂、出入勤政殿采访的首席记者;第一批抗美援朝战地记者,并且是中、法、英三国记者组成的记者组组长;1954年日内瓦会议中国记者团副团长;1957年去莫斯科帮助苏联创办《苏中友好》杂志的顾问、专家组组长……这么多显赫经历,真的不知从何下笔。
  我虽在李庄领导下工作27年,但受其面命耳提机会并不多,屈指算来不过五次,这五次却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第一次是刚到人民日报。按报社规定,新来大学生必须到活版车间和夜班工作一段日子。有一次给李庄送大样,他笑眯眯问我,“新来的”?我说“是,现在排字房劳动”。他说“很必要,记者、编辑要尊重排字工人劳动,看看他们是怎么工作的,亲身体会一下有好处”。短短几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让我一生受益。后来我写稿、编稿都记住他的话。写稿字迹工整,编稿线条清晰,不出“花脸”,不“放风筝”,这样工人工作起来既快又省眼力。
  第二次是“文革”期间,他已靠边站了。一天,我们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前相遇。那时人际关系有诸多忌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我一脸正经,拣了句当时时尚的话:“老李,保重!”岂料他微笑如初,轻轻拍了一下我肚子,“当心,凸出来了”。我不好意思朝他一笑。逆境中,他依然腰板挺拔,神清气爽。我一高兴,进了大楼竟然不知去干什么!
  第三次是我们相处最长的一段日子,大约一周,地点在大庆。奇怪的是,这回反而没一点印象。前几天翻书,书中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正是我们在大庆铁人事迹陈列馆前的留影,终于想起了一些。那是1975年冬,我们都在记者部,老李是“走资派”,我是“保皇派”,都是被派到“阶级斗争第一线”经受考验的。那时,许多迹象表明,“四人帮”垮台已经不远。我们既无心工作,更不愿意接受什么考验,只盼早日返京。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三位年轻人,两位女生是外地派到报社来培训的通讯员,他(她)们有他(她)们的任务,彼此都存有戒心,平时很少说话,怕祸从口出。我和老李起得早,每天早晨洗漱便是我们交流信息时间。人生地不熟,有何信息可言?所谓信息,不过是听新闻广播,分析时局动向。一连几日,一无所获,都感到非常失望。
  第四次是我有些事情想不清楚,到他办公室求教。详情容后再述。
  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1999年下半年,我受一家出版社之约,匆匆赶写了一本书,以示告别20世纪。书名为《人民日报风云录——中国新闻内幕》。2000年8月的一天,我上门送书,请李庄同志批评指教。多年不见,老李真的老了。早听说他腿脚不好,没想到竟到如此地步:拄着拐棍,缓慢移动,脚几乎不能离地。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我赶紧上前扶他坐到身边椅子上。他还是那样和善微笑,神色也不错,同刚才乍一见面时相比,我心情顿感好了一些。我将书递过去,他看着书的封面,笑容顿失,半天不吭声。我知道坏了,一贯讲求语言朴实、表述准确、实事求是的老编辑老领导,怎能容忍“中国新闻内幕”这样哗众取宠的标题?我赶紧解释,这个副题是出版商加的,根本没有征得我同意。他表示理解,但还是摇摇头。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同我聊了些近况。我对他充满了尊敬和感激,他的认真、他的严谨、他的求实,一点没变。临别时我还是那句“时尚”语,“多保重”,但内涵同前次完全不同!
  
  一桩旧案有了结果
  
  月初,人民日报好友W从国外回来,说他在一家华文网上注册了自己的博客,上面有我关心的内容,有空上去看看。他是位有心人,善于积累资料,博客内容丰富,时事、历史、文化、音乐、美食,无所不有。有一段写人民日报“文革”,其中涉及到李庄(恕我用了真名——作者):
  一次揭批会的重点对象是老李,A青年说,李在手心上写个“江”字,神秘地说犯错误了。群众质问说了没有?老李一口咬定:没说、没写。B青年作证,老李写时我在场。老李有点急了,但还是那四个字:没说、没写。会议没有结果。粉碎四人帮后,老李解放了,我们谈起当年事,又问他到底写没写、说没说,他笑着回答仍是四个字:没说、没写。我不死心,又去问A青年,他说老李确实说了、写了。其实我当时就明白,双方做得都合乎运动特点。小青年卷进“邪气”,想摆脱;老李如承认,不但罪大,还要追查他从哪来的消息,牵连更多人,死不承认太重要了。离休后老李写回忆录,什么都写,唯我关心的旧案没写。
  W博客说的这件事发生在人民日报“批邓”运动中。“批邓”是“四人帮”全面夺取人民日报领导权最后的猖狂一跳。由于有一两个老干部参与其中,出谋划策,搞得人人自危,一片白色恐怖,故有上述事情发生。W本想回国后继续追问这宗旧案,不幸老李走了,成为悬案,有些遗憾。我对此事也有兴趣,所以再读李庄有关回忆录,有了新发现。我对W说,李庄回忆录写了这件事,对当时发生的事表示理解和宽容。李庄是这样写的:
  报社批邓追查俱乐部成员罪行时,有人揭发我说江青、骂江青。给我造成很大压力,我也埋怨过几位揭发的同志不够“仗义”。事后想想,在那雷霆万钧重压之下,人家“交代”一下也是不得已的,何况确实骂过,并非构陷,至少我这当事人不应该责备人家。过了一段时间,对这几位同志友好如初。(《李庄文集》回忆录上编341页)
  W听了又惊又喜,陈年老账,终于有了结果,表示要立即修改自己的博客。
  李庄同志可以原谅宽容年轻人,但绝不原谅宽容为虎作伥、晚节不保的老干部。“文革”前夕,人民日报处境十分困难,中央精神听不到,许多事情把人民日报撇在一边。在这种情况下,报社上上下下办事倍加小心,李庄管编辑业务,天天出报,更是小心翼翼。即便如此,也难逃脱厄运。震惊京城的删节《解放军报》社论事件,就是突出一例。这个当时被认为是“空前严重错误”,给李庄造成的压力,也可借用“空前”二字来概括。
  1966年5月4日,《解放军报》发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社论。本来兄弟报纸社论可转载也可不转载,军队报纸的社论更是如此。考虑到军报这篇社论反映了毛泽东即将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言论,非常重要,人民日报决定5月5日转载。李庄安排好版面,全文刊登。主持日常工作的另一位副总编辑一觉醒来,看到大样,提出要大加删节,并作新闻处理。李庄据理力争,坚持以不删为好。这位平时飞扬跋扈的人,哪里听得进去,坚持要依他说的做。老李劝阻无效,不再固执己见。交别人删节不放心,怕删出事,决定自己动手,同一版主编同时处理。结果删去两小段,一段略嫌重复,一段纯粹是对军队说的话,加起来不足500字。应该说这样做已够慎重了,删去的也不伤全文,根本谈不上是“空前严重错误”。
  5月6日,康生主持会议,严厉指责,大加鞑伐,声称人民日报犯这种错误绝非偶然。李庄无奈,只好承担责任,作自我批评,写检讨。李庄写检讨在人民日报是出了名的,以往一次就能通过。这回不同,写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过不了关。个人检讨不要紧,要人民日报在报上公开检讨,令他痛苦不已。一个把集体荣辱看得比个人荣辱重千斤的人,内心痛苦不言而喻。李庄不是没有怨言,有怨言,有时甚至怒不可遏。那位坚持要删军报社论的人,事后装聋作哑,若无其事,李庄大发感慨:“我们国家怎么竟有这等人物!”
  “这等人物”生活中并不少见,前面提到那位删节社论的主编,也是例子。毛泽东说人民日报公开检查影响太大,可以免了。事情本已过去,一次批斗李庄的会上,那位参与删社论的主编旧事重提,无中生有,要李庄交待“删社论究竟有什么阴谋”?李庄非常恼怒,要表现自己,也不能堕落到这种程度。还是看他在回忆录里是怎样说的:“他问得急了,我也豁出去了,就说,删社论,你我同时动手,你删的比我多得多,有几处还是我恢复了的,底稿现在校对组,可以查看。我不知道有什么阴谋,你要知道有阴谋,请当场揭发。好了,就像皮球被扎了一针,这个积极分子马上泄了气,再不那样张牙舞爪。”(《难得清醒》354页)一向宽厚,从不与人计较的老李,到了忍无可忍地步,也会愤然而起,狠狠予以一击。追问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威慑力量镇住了,狼狈不堪。俗话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种尴尬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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