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看人看事我不再简单地相信政治标签

作者:邵燕祥





  从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回头看,亲历过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直到七八十年代的人,可以叫做“过来人”了。吴象此书,就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写他的前辈和同辈之书。
  这样的书,重在亲历,尤重真实。就读者这方面来说,从这样的书里,不仅想知道一些属于作者亲身的见闻,也想知道作者自己的态度和见解。
  但这类书未必都能满足读者的要求。前些年,九十年代,我出于好奇心理,曾买过一位长时期(包括文革)中位居要津的“过来人”的一本书,书名诱人,叫做《××× 日记》,猜想他原先是记以备忘,未必打算公开发表的吧,应该有些独得之秘,或称第一手材料的,谁知翻开一看,大失所望,日记倒是日记,逐日缕述,但相当于每天报纸上要闻和社论的摘抄,加上些现成套话,不知当时就是这样记流水账以求“政治正确”,还是后来为公开出版而补办的。在日记这种私密性很强的文体中,竟看不到作者的真面目、真性情。作伪至此,令人一叹。
  所谓日记如此,有些回忆录也是如此。某些名人回忆生平往事,本来也是个“看点”,但不少这样的文章取舍有偏。过去外面曾笑有人只夸功劳,讳言失败,“光说过五关斩六将,不说自己走麦城”;现在看到他们回忆往事涉及历次政治运动时,却又反了过来,“只说如何走麦城怎么挨整,不说曾经过关斩将的光荣史”了。这样的东西,给人的观感是:不可信。这种不可信的东西,为其作者计,其实出版不如不出版,不是说要相信群众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比谁傻呀”?看了这样的书,只能益增对作者的不信任感罢了。
  吴象的书,于人于己,没有矫饰。
  书中有一篇《革命前辈世纪老人李雪峰》,叙述了文革初起时任中共中央华北局书记的李雪峰,从受命接替彭真,紧跟而跟不上,与中央文革小组并不合拍,而左右为难,心力交瘁,而终不免在四年后的第二次庐山会议后又被打倒。吴象说:“挨整是痛苦的,等着挨整更痛苦,奉命被迫去整人,则是更大的痛苦。我经历过、感受过这两种的痛苦。我相信雪峰同志在这两方面的经历和感受,更不知比我要深广多少倍。”
  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在复杂而残酷的党内斗争中,“翻饼,烙饼”,绝大多数人都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充当过整人与被整的双重角色,只是不同角色的时间长短、程度深浅,以及后果各有不同。对于这一现象,现在人们已不讳言,不过,这是就总体而言,就每一个体来说,情况则须具体分析。
  十年文革是集历次政治运动和党内斗争之大成,几乎人人挨整了,也是成为促使大家认真思考的“十年教训”。吴象此书,不像文革刚刚结束时的一些文章,主要是为受迫害的干部辩诬和恢复名誉,而能够比较客观地记述作者所了解的那一部分事实,有助于历史研究者们从这些个案材料更接近当事者的处境和心态,拼出更近于历史原貌的情景全图。
  例如,有些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他们在受到打击时,到底有哪样的表现?吴象书中涉及的李雪峰、项南、毛联珏等人,提供了不同的例子,这就不是一句简单的组织纪律性或什么“忍辱负重”所能概括的。
  书中引用了李雪峰的一段私人笔记,其中真实地记录了他以毛泽东思想的逻辑说服自己的过程:
  在我倒霉的日子里,自我沉思修养时,我曾反复思索毛主席的一个告诫,以求自慰。即我作为来自群众的一个共产党员,既是党的一员,也是群众的一员,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祖宗就是群众,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群众。但矛盾的是,自己(群众)还不能相信自己,还必须相信自己(群众)。这两者的对立如何统一?只能服从,归于相信党,相信群众,而约束相信自己。这还是毛主席讲过的道理:当迷路的时候,你和大家商量,共同决定问题,即使犯了错误,也容易纠正。这就是说,即使自己明明白白知道路错了,也要从众,跟着错,尽管自己有时觉得冤枉、内疚,也要顾全大局,要经得必要的冤枉。
  这样的前提和推论,把迷信盲从同避免犯错误联系起来,等同于“相信党”“相信群众”,把明知错误也要紧跟同“顾全大局”联系起来,等同于自我牺牲的党性。林彪说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其实并不是林彪的发明,而是他总结了党内、革命队伍内相沿成习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不但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甚至就是发现了错误也还要执行,这就是组织性纪律性的要求了。于是所谓相信群众相信党,就成了一要紧跟,二要从众,随大流没错。——毛泽东不是倡导过“反潮流”精神么?但那是表达他可以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气魄,正如他放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最典型的写照是他拉下了刘少奇这个国家主席,还有他提倡“海瑞精神”,据说却正是为了不要出海瑞一样。——总之,对于普通党员,乃至高级干部,都要在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符合中央以至顶头上司的要求,经过自律或他律,修养成驯服工具,长期以来的“听党的话”由林彪明确演绎为“听毛主席的话”。至于你,比如李雪峰,你“很不理解,很不得力”,也只能自责,不可追问。至于说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你就老老实实认罪去吧!
  李雪峰去世后,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妻子带着儿女们替他写的申诉材料,都没有发出,压在箱底。他曾经对女儿说:真理就是真理,不辩自明;他坚持认为,一个党员所做的一切,党组织最后总是会弄明白的。所以他从不辩解,受了多大冤枉,多大委屈,遭到多少人误会,也不辩解。不辩解,不等于他心里不翻腾这些事。一个在党内生活中备受历练,又多年参与高层政治的干部如李雪峰者,既不糊涂,更不麻木,也还没有犯老年痴呆症,他之所以不向儿女倾诉,应有他保护下一代的亲情考虑。以他的政治经验,他自是认为时机尚不成熟,申诉也是白搭,而且正如吴象纪念毛联珏一文中说的,“如果辩解,罪加一等”。还有书中记河北双树村支部书记贾满富的遭遇,1964年四清工作组根据揭发材料,命他检讨,他不服气,据实申辩,便开会批判,加了个“抗拒运动”的罪名,撤销职务,开除党籍。这样的事,不知凡几。高自彭德怀,下至一般右派分子,一经申辩,便是“闹翻案”,重拳打击,多少前车之鉴,李雪峰哪能不知道?李雪峰对儿女三缄其口,不仅是组织性纪律性强,更因他深知此中利害,自然不说为佳。1981年4月,面对中纪委派来的调查人员,李雪峰申诉、批驳、反诘,一连说了八天,问了无数个“为什么”。
  原在山西工作,文革结束后曾任上海市委秘书长、北京市委秘书长和国务院副秘书长的毛联珏,在1982年春节,以五十出头的年纪抑郁而死。从吴象的叙述看来,他虽死于癌症,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死于捕风捉影的审查,“有罪推定”,一个题目没有做成什么文章,换个题目接着做。不要以为整人只是文革和文革以前的惯技,文革结束就缩手了。积重则难返,恐怕至今也是有的。内斗无日无之,原先是以什么路线斗争为口实,现在与时俱进,花样翻新。做老百姓不易,做一个正直的党员、正直的干部亦大不易。
  历史研究者可以从吴象的书中找到“正史”的注脚,而我在阅读时,不免联想到今天的种种,这些恰恰从昨天来,只要原先的土壤没有大改变,它就仍然是老旧的弊政的温床。
  吴象书中,除了《彭老总在太原前线》、《大写的人——记胡耀邦与中国农村改革》外,其它的记事怀人之作,都涉及了文革。其中《卫恒之死》,写的是文革期间全国非正常死亡的两位省委书记之一,中共山西省委书记卫恒。卫恒在半个月前(1967年1月15日)还在十万人大会上遭批判时高喊“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半个月后,1月30日早晨,却已在单独关押他的小屋死去,而当时的官方说法是“畏罪自杀”,以坐实他作为“叛徒”、“特务”、“走资派”之有罪。这个“自杀说”当时就受到人们的质疑。吴象文中叙述了事发后经过漫长的十八年,直到1985年6月才为卫恒平反昭雪。对卫恒平反过程的内幕,阻力来自何方,吴象不得其详,他就采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从略而不加臆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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