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中国社会名流皈依佛教现象剖析

作者:吴 江





  前年五月间我游杭州灵隐寺,蒙接待的法师赠董其昌手书《金刚经》(影印)一部加《灵隐寺志》一套。《金刚经》自唐以来即为佛教的第一经典,其译文深奥难懂,而其意无非是说世上一切事都是无常的,如梦似幻。即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按:佛教所谓“色”是指形式上看起来是实在的事物)。回京后凑巧得到冯其庸兄赠送的他费五年之力重校评批的《红楼梦》一部,印刷装订都十分精美,我接受这一贵重礼物时曾指着案头的《金刚经》开玩笑说,贾宝玉出家时的第一课恐怕就是诵念这一部经典了。
  当时我还正在翻阅杭州佛教协会出版的两本《杭州佛教》(季刊),也是灵隐寺法师赠送的。内中提到佛教居士的问题。过去不少社会名流成为佛教居士乃至出家为僧的故事我略知一、二,例如在清代,本有志于社会改革的名士如龚自珍、魏源等最后都皈依了佛教,并受菩萨戒;入民国,还有像苏曼殊、李叔同(弘一法师)这样的名流出家为僧。现在,刚逝世不久的梁漱溟和赵朴初居士是尽人皆知的,梁漱溟先生非正式佛教徒亦非居士,但他年青时一开始研究的就是印度佛学,并曾一度想出家为僧而未果,后来成为社会活动家但仍称自己的思想是受佛教的启发,并终生素食不辍。
  这些事过去都留在脑海中来不及思考。不知怎的,这次碰到上面的事,脑海深处的这些记忆都跳了出来,促使我对这一问题进行思考,并找一些谈佛的书来读,汤用彤的,梁启超的,赵朴初的,方立天的,等等。我想,这大概也和人的年老有关,年青人是不大会去想这个问题的。
  我以为,这个问题须从中国传统的思想和学术的大背景说起。儒、释、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系统。儒、道两者是中国本土的,释(即佛教)则是从外面传入的,传入不久势力增大。鲁迅在《而已集》一书中曾说过,中国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而不憎道士。道教在汉唐时期确曾很有势力(这首先是因为唐朝皇帝攀老子为自己的始祖),元朝时也吃香过一阵。而且,中国古代有一个时期,士大夫的思想根基不外儒、道两家,有人在朝则为儒,在野则为道。但道家势力终于逐渐衰微,古代中国思想界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儒、释的天下。而作为中国主导思想的儒学,自孔孟之后,经历了两大变化:一是汉代的引法入儒、儒法合一,或称“内法外儒”,开创了所谓“儒学独尊”的局面;再就是宋代理学家们的援佛入儒,这更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件大事。本来,隋唐以降,由于长期战乱,佛教的禅宗思想鼎盛,“成佛”、“养神”、“修持”的出世思想弥漫人心,统治阶级中人物亦不免。
  这里就先简单说一说佛教思想。
  佛教源于印度,其创始人释迦牟尼所处的时代和中国孔子的时代约略相当。古印度人认为人生是苦,是一种迷误,佛教就是要灭苦,使人“觉迷”,它对人生是否定的。佛教出现各不相等的教乘,主要是小乘和大乘。小乘讲三句话:“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寂静”。涅即解脱之意。但小乘着重于个人的解脱,是“独善其身”。大乘在小乘的基础上形成,除了那三句话之外,还讲两句,叫做“不舍众生,不住涅”,主张不生不灭,它要普度众生,人人皆可成佛(人人都“觉迷”),可谓“兼济天下”。乘借喻为船,小乘如小船,只能一人乘坐,一人超度;大乘如大船,不仅要超度自己,还要超度大众,而且只有大众能度,自己才能得度。故小乘称罗汉道,大乘称菩萨道。虽说有这样的区别,但大致说来,佛教是以灭苦为初因,以出世为手段,以“觉迷”为目的。佛教的所谓“佛陀”,即智慧之意,而智慧与否就在于能否“觉迷”。汤用彤先生说:印度的宗教是“因理及教,依教说理”,就是说,佛教除它的一套迷信的修炼程式外,还有它的一套学理,有它的逻辑思维和哲学思想,这为其它宗教所不及。如佛教不讲造物主,不讲神,更不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佛教认为万事万物皆由因缘和合而起,而因缘,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关系和条件。条件变了,缘尽了,事物也要变,所以人生须“随缘”。梁漱溟在他最后写的《人心与人生》一书中,称佛教是“最高级的宗教”,是“唯一圆满之出世法”。梁启超说:佛学实际上“乃智信而非迷信,乃入世而非出世,乃兼善而非独善”。孙中山也说:“佛学乃哲学之母,研究佛学可辅科学之偏”。甚至大科学家爱因斯坦也说:“未来的宗教应该是宇宙性的,它超越一个人化的神,无需死板的教条与教义,包括自然现象和精神领域,集一些自然的和精神的经验而成一体。佛教符合这些条件。”从学理上说,这要算是对佛教的最高评价了。当然一般人看佛教达不到这种水平。
  佛教很早传入中国,它和儒学(且不说道教)的交流与冲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逐渐实现了佛教的中国化(禅宗、天台宗就是中国化了的佛教),为中国群众乃至许多士大夫所接受,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之一。儒学是不是宗教?这个问题是有争论的,我同意梁漱溟的说法:“孔子不是宗教,可是历代的皇帝都把它好像当做宗教一样,所以有孔庙,念书人都要拜孔子,本来不是宗教的孔子,却把它打扮成孔教。”(见《梁漱溟晚年口述》,东方出版中心,第288页)那末,儒学是什么呢?简言之,儒学是中国封建伦理政治学说,或曰纲常名教,是封建宗法等级思想的表现。佛教认为人生就是苦,因此其主旨在灭苦。儒学则是要发现人生的乐趣,“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宋儒就专标榜“寻孔颜乐处”,这也是儒学区别于佛家的一个地方。佛教在中国传播,最重要的就是要闯过中国的纲常名教这一关,还有“沙门应否敬礼王者”,以及适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东晋以降,佛教渐渐适应中国环境,也就渐渐兴盛起来,尤其在中国江南一带,俨然成一新文化(我所游的灵隐寺也是那时开始建造的)。到隋唐,佛教达到了鼎盛时期,许多士大夫都成了佛教信徒或佛门居士,草圣怀素也是一位和尚书法家。我读过的一本《佛教与晚唐诗》(作者胡遂)就记述了晚唐那个不太平时期诗人多与佛家打交道并以禅意入诗,慨叹那个时候人生诸苦中最大的苦是“求不得苦”(“求不得苦”是佛教八苦之一),如“求不得”功名之苦,“求不得”金钱和女人之苦,等等。晚唐的大诗人许浑的那两句名言即“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悲叹当时的乱情,一切由盛变衰,揭示出一个“空”字的无情。
  到了宋代,儒学为了解决自己的危机,重建儒学的权威,吸取佛学思想中可资自己利用的东西,主要是建立心性之学,将心、性、理三者联为一体,以孔门的心法为基础,仿照佛学的本体论(真如)建立自己的“理"的本体论,而孔门心法和禅宗的所谓佛门心性说原是大体相通的,都是向内追求真理,不过彼此所谓“真理"的内容不同而已。佛家讲“苦”、“灭”、“空”,讲“人生无常”,因此最好是“无生”。孔门讲“天地之大德曰生”,讲人生不是苦的,而“立人之道,在于仁义”。它特别把佛家的“灭欲”接过来,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佛家“灭欲”是为了自己求解脱,宋儒讲“灭人欲”则是为统治阶级服务,压制人民的正当需求,其为害就大得多了。这个影响是巨大的。总的说,宋儒家(即理学)不仅在本体论方面而且在心学方面也接受佛学的影响,明代批判宋理学的黄绾说:“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
  因此,宋以后中国读书人所读的并据以应科举考试的书(“四书”),大都是由禅入门的书,不论今文经学之书也好,古文经学之书也好。今文经学是冲击古文经学的,在社会停滞期间或转型期间常主张改革。龚自珍和魏源是同时代人,即鸦片战争前后的人。两人都是今文学家刘逢禄的弟子,林则徐的挚友。龚自珍呼吁改革,猛烈抨击时弊,其诗文为以后的康梁维新派所推崇。魏源则和林则徐一样是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前驱人物之一,他编《海国图志》,首次在中国传布外国的地理历史知识,并翻译西文书籍,传播西方思潮。但这两人最后都皈依佛门,受菩萨戒,成为虔诚的佛门居士。其原因何在呢?除当时儒释通融的思想大背景外,主要原因在于时政腐败,保守势力猖獗,任何改革主张都难以实现,觉得前途无望,因此最后在愤愤不平之下遁入了空门。“看破红尘”,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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