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我在西路军的经历

作者:全 璜





  笔者是西路军幸存者之一,依照自古以来的征战法律“赏存不赏亡”,也是得赏者之一。在每遇升迁和集庆的时候,笔者内心总是嘤嘤泣血,阵阵痛楚;脑海里常常泛起许多乡音亲切、面貌熟悉而一批接一批倒下去的战友的形象。要问何以会如此,得把我记忆所及,身历其境的河西战役始末叙个梗概。
  近半个世纪前,飞渡黄河天险的确切日期是1936年10月25日,从甘肃省靖远县的河抱口(旧名虎豹口)开始。当时称“渡河部队”,包括原红四方面军的三十军、九军和一、四方面军会合后新组编的红五军。这些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征战万里,翻越雪山草地而保存下来的精锐部队。三个军的人数分别约为九千、七千和五千,加上轻便的总部机构(司、政、供、卫)千余人,共二万二千人。渡河部队的任务是整个“攻宁战役”或叫“取宁计划”的一部分,还有若干部队作为实现这一战役计划的后续部队,或支援策应部队。因此,渡河后的部队即沿黄河北岸向东北方向疾驰,直奔甘宁边的景泰、五佛寺、小红山一线。
  甘肃、青海、宁夏的马家军阀(马步芳、马步青、马鸿逵)调集数个旅的骑兵窜犯我一条山阵地。大战一条山的战斗打响了,我军在这一战斗中是获胜的一方。凭借旺盛的士气和蓄积多时的力量,予敌骑兵以重大杀伤,全歼其两个团,击溃其各旅。事实证明抗击敌骑兵是可以取胜的,我军也付出伤亡数百人的代价。首战告捷不久(也许是十一月七八日),攻宁计划作了重大改变,即撤销了原计划。
  若果于此时撤回渡河部队——这本是很有理由的——那当然是全师而返,胜利班师。但事情没有能这样发展。渡河部队受命转向西北前进,11月11日,在古浪附近正式宣称为“西路军”,任务是“打通远方路线”。这在当时,该是一个多么炫耀、多么有力的号召,像是满园满树的金苹果在欢笑招手!好吧,既是如此伟大光荣的任务,就全力以赴吧。若果从古浪、大靖一线(即受命时的抵达线)算起,到达预定的“打通远方路线”的边境地带,也只有两千多华里,按当时的行军速度(完全靠步行),途中不徘徊、不滞留,得食即走,不须两个月即可达到。可是,事情没有能这样发展,而又下达了攻取古(浪)大(靖)凉(州)永(昌)山(丹),创建走廊蜂腰地带根据地的重大任务。
  这后一任务和前一任务貌似相联系,实则是极为矛盾的,是个鱼和熊掌一齐吞食的任务。这支已孤悬塞外的西路军就在这一带周旋,白白费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须知,这一个多月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贵如金玉。因为,11月入冬后,朔风飞扬,战士衣单,难以抵御塞外的严寒,这且不说。为要创建根据地,就不能不分散兵力。往往为了攻占一城一镇(河西各城镇村庄都围有厚而坚的土墙),而消耗了大量的人员和火力。永昌城的攻占和坚守,使九军的大部分精锐基本损失了。
  12月下旬,部队抵达山丹。我们于24日听到“双十二”事变的传达。读者容易记得,1936年12月24日,正是西安事变后的第12天,也是和平解决这一事变的方案完全付诸实施的时候。这时集结于走廊腹地的马家三军,也不能不被猝然发生的西安事变而震惊,而彷徨失措。若果我军于此时提师东向,无疑义可做到“半师而返”,即可有万人以上回到河东。当然,事情也没有能这样发展。在一阵庆贺“双十二”喜讯之余,随即接到命令:“限于一月(指1937年)内夺取甘(张掖)肃(酒泉)二州,建立根据地,继续完成打通远方路线的任务”。依然是两个相矛盾的任务,不过此时这两个任务间的矛盾程度相对地减弱了些。因为,不论是第一任务或第二任务,执行起来都已不大可能了。这已是1936年年底,即是隆冬酷寒的季节,对于这支衣单力疲、孤悬塞外的部队,纵使能拖到玉门关外,恐怕一阵风雪也可以把它全部吞没;但去攻城略地,其后果也很严重。正所谓“行不能,止亦不能。”
  1937年元旦前后,这支孤军依然旗鼓相当地向西进发了。这时五军接替九军担任前卫,约于一月一二日进占高台;有总直的少数单位跟进,入城者共五千余人。张掖、酒泉被马家军阀视为中心腹地,几乎投入其全部力量来争夺。经过八九个昼夜的浴血抗争,高台终于失陷,上至军长、下至马夫几乎无一生还。其他部队(三十军和九军余部)被阻于临泽县,相机攻占张掖已无可能,而援救高台也没来得及。高台噩耗传来,迅即转移到倪家营子。这是个百多户居民的村庄,我军一万三四千人在这里扼守四十多天,日夜奋战,一日数战,实在打得精疲力竭了,粮草柴水已无法解决;而所以要在这里困守许久,无非是要把塞外的酷寒冬季拖过。从这意义上讲,倪家营子的困守和在此前后的日伏夜行的做法,都是适当的。无奈大环境下这支部队的颓势已不能挽回。
  在倪家营子苦战(苦守)40多天之后,拉出来向东行,经两个昼夜抵达西洞堡,还约有一万一二千人,人们都以为这必是东返了。若果此时决计东返,可能有十之一二的人员能回到河东,即所谓“残师而返”。可是事情又没有能这样发展,而是令下:迅即回旆西转,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打通”任务。这时“打通”的要求似乎是很迫切、很受催促的一件事了。于是,这支疲不堪战的孤军,第二次返回倪家营子。为什么定要折回这里呢?因为攻占别处都要付出相当代价,倪家营子则不需要攻占,在我军撤离后,敌人进去尽情地烧杀蹂躏,已是“屋上无完瓦,地上无噍类”了,甚至连一口干净水也没有。
  就在这样一个空村子里,我军第二次又扼守苦战了九个昼夜。于三月六七日撤出,经沙河遇阻转移至祁连山脚下一个小村庄——三道流沟。读者会想到,三月上旬在南方称得上“早春二月”,而在河西走廊,这种“早春”是没有的,依然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
  经过四五个月连续不断的苦拼恶斗,抵达三道流沟的还有八九千人。敌人死死咬住这支已逐渐失去战斗力的队伍,经过三四个昼夜的拼杀,溃围向后山退去。至半山的黎园口(三几户居民),敌骑兵前抄后合涌上来。全军上下人员无一例外地参与奋战,真正是“以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临时战垒,前赴后继地用身躯阻挡敌人的铁骑和枪刀。竟日下来,八九千人被铰去大半;剩下的部队向山的更深处转移。第二天到达一个草高于人的荒山坡,名叫马场滩,真是牧马的好地方,可对于我们这些步行的人则大为不利。敌人追来,全体人员像头一天一样无分上下地再一次与敌人展开拼杀,竟日下来,三四千人又被铰去大半。这连日两场拼杀的情景,不妨用“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以概括之。任何凭吊战场的词文,或许不足以叙其实。何以会如此?就在于这支部队已是枪无弹,人无力,许多人伏下射击,待敌人抵面前,枪不能发,人已动不得了。
  从马场滩退下来的一千多人,在一个雪线以上的山头——毛牛山集结。当夜,部队最高领导人冒极大的危险,奉命离队潜行,化装东返,说这是为缩小目标。所剩下的这一千四五百人,在新组成的临时领导(西路军工委书记李卓然)率领下,转移到石窝。追敌被暂时甩脱了。因为这深山巨石角落里,是人迹罕到的地方。经过一天多整顿,分东西两个支队活动。东支队四五百人,多数是伤病人员,不待说东进没几天,在红湾寺附近经一场激烈战斗,被敌人搞光了。西进支队由工委直接领导,算幸运些,经过40多天全无人烟的雪山行军,纵向穿过祁连山脉,抵达西边山口石包城(有三几户居民),计点人数,九百零几,这算是“走出来了”。
  石包城至安西约两天多路程。此时倒感到些风和日暖的春天气息了,因为毕竟已是暮春季节。听到安西只有守敌一个连的不实消息,不曾放弃攻城略地的思想仍起作用,决定试攻占之。不意一打响,守敌约在两个团以上。请读者记住,这是1937年4月25日左右的事,当时,我军在全国范围内用团级以上为单位的进攻作战,这恐怕算得是最后一次了。可惜所有史书均不提及。试攻占不成,当然迅速撤退,半夜徒涉“水寒冰似刀”的疏勒河,水齐腰深,冰冻透骨(上流雪山、冰谷融化的水正滚滚而下),有些人因腿脚抽搐而倒下。渡河后沿着还未竣工的兰新公路向西疾奔。日午抵柳园(今敦煌县治)附近,再被敌骑兵追围,抗击至夜临,又突围西去,经三日夜的沙漠行军,终于到达拟定的“打通远方路线”的边境地方了。
  见到前来迎接的人员,犹如远离的游子回到慈母身旁一样。计点人数,五百多一点,连迎接的领导同志也叹息说:“人数实在太少,要有千人以上,还可装备成一支队伍打回去”。是的,实在太少了,这五百多人中,真正能作为战斗兵的不到半数。这即是说,一支能征惯战的大军(西路军)已不复存在了。
  以上是河西走廊战役始末的概述。如有历史爱好者欲知其详,不妨进一步覆实核查。仅从这概略的叙述中,可以看到:一,我军在一个战役中牺牲两万多人,丧失三个军的精锐部队,通观第二次国内战争史,是少见的。二,这支部队在长达半年时间里,无日无夜不行军作战,艰苦异常,但无一人叛变投敌。三,所有人员在缺衣缺粮、无医药、无后方的情况下,每次临战都奋勇争先,毫不畏缩,人人亲眼看到敌人那样残暴杀害我方伤病人员(现张掖城边还有这样的万人坑多处),一上战场则视死如归,负伤决不下火线,必继以死战。四,在十分艰难、十分危急的时候,同志间、战友间的互助扶持和不伤害居民利益等传统纪律,都保持得良好。五,我军虽然大量歼灭了敌人(击毙两万以上,伤敌数倍于此),但敌人能够迅速补充,适当轮换和整顿,我军则全然没有这种条件。六,在战术指挥上没有重大失误,间或有之,也只占次要地位;主要是赋予的战略任务欠当,尤其是前期,两个任务互相干扰,结果是“打通远方路线”与“建立河西根据地”两两落空,教训深巨。
  事已过近半个世纪了,似乎尚有不肯谈及此事者,有使这一段英勇壮烈的英雄史诗般的事迹永远湮没的危险。有些同志曾经想以此事迹为文著,都被“枪毙”。笔者写过《冲出绝境》一文,也遭此不幸命运。我不为这篇小文章遭“枪毙”而惋惜,那篇东西的的确确没有能反映出那英雄壮烈场面的事实于万一。笔者还写过若干短小诗词,意在悼念死者的伟大英灵,也稍稍慰藉自己的微小的心田。这些都无须叙及,这里仅录下多年前写的《悼念西路军宣传队》(注)的一首小诗,作为本文结束,未必算得过于繁赘之举。
  沙渺渺,风凄凄,远离芳草地,只见雪纷飞。稔知死者英灵别,安问生者怎样归?沙茫茫,风吹吹,心言难听到,精魄将何依?后死荣为先死悼,知为后死悼者谁。
  (注)宣传队男女同志三十余人,于山丹城附近一次敌袭中全部英勇牺牲。
  (全璜(汪小川)一九八四年)
  (责任编辑吴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