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先父施咸荣的翻译生涯

作者:施 亮





  我的父亲施咸荣于1993年5月18日因病逝世。我们家人遵从他的遗愿丧事从简,只在他的遗体火化前举行了一个简单告别仪式。那天,约有各界人士近400人参加。大伙向父亲的遗体三鞠躬后,即将把他的遗体搬运走。在一片抽泣声中,我扑过去把自己脸颊贴在他的瘦削脸上,感到了一阵冰凉,这种冰冷感觉一直浸透到内心……是啊,亲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时,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十二年很快过去,再重新回想父亲的一生真是感慨万端。
  
  无端成为肃反对象
  
  我的爷爷曾经是上海某英国轮船公司的经理,也就是后人所称的买办。他发奋要让儿子读书,将我父亲送进了当时上海有名的“圣芳济”教会学校。
  父亲毕业时,正值抗战胜利之后,他充满一腔报国热情,觉得中国农村凋敝,若要强国必须振兴农业,就投考了上海临时大学的农艺系。但进校门却发现这不是一所正经大学,教师学生都吊儿郎当,他随即退学,又报考了南京国立政治大学外交系,是国民党政府为培养外交官而新设的系,待遇特别优厚,不仅不收学杂费,免费供食宿和发服装,还每月给一定津贴。不过,那时国民党政府已经腐败不堪,政局混乱,兵败如山倒,父亲的心理也是很复杂的。他厌恶国民党官吏贪污成风,尤其看到金圆券飞涨等黑暗现象,对当局充满了失望感,可是他也忧虑自己个人的前途。以后,国民党在大陆溃败,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政府曾经派专机接他们这批学生去台湾,一班同学约四十人,一半人走了,另一半人则留在大陆。父亲坚定地选择留在大陆,他说他不相信国民党还能起死回生,对他们失望厌恶透了。
  父亲在1949年又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由于原来英语基础较好,他免修某些课程,利用业余时间开始了写作和翻译。他曾经用英文写过六千字的长文,刊登在当时的英文周报《密勒氏评论报》上,还有许多译作在报刊发表,读书期间已经出版三本译作了。毕业前一年,国家实行院校调整,他又转入北京大学读书。父亲于1953年毕业,被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先让他去原稿整理科工作。他心绪有些不愉快,认为要他放弃所喜爱的外国文学,实在是学非所用。但是,他很快又想开了,心想以后若要搞外国文学翻译,也离不开吸收中国文学养料。况且,他在清华读书时,曾经主动选修过著名作家李广田先生的课程,对当代文学创作也很感兴趣,他就在原稿整理科安心工作,还处理过杨朔等不少作家的稿件。以后,回忆这一时期,他对我说,人不仅在顺境要注重学习,在逆境中也要会学习,总会学到东西的。
  一年后,他终于被调到了外国文学编辑部,正待充满青春活力大干一场时,厄运却无端落到他的头上。肃反运动时,单位收到一封匿名信,诬告陷害父亲是暗藏的军统特务,且有七条人命案,因此足有半年他被拘押在单位受审查。这一段痛苦日子里,母亲肚皮里正怀孕着我,她日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门口眼巴巴等待,希望见父亲一面,或找到某一位高级领导能够申冤上诉。父亲被关押在单位内,禁止与家人联系,也不知道母亲的情况如何,内心的凄凉滋味可想而知。这时,聊以安慰他心灵的是还允许读书,他就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看书,既读中文书也读英文书。父亲说,正是有了这些书籍,才使他免于精神崩溃。父亲病逝后,当年的一位同事写过悼念文章,描述他软禁期间专心致志读书,几乎忘记了旁人,忘记了时间,让监视人员也大为感动。肃反运动过去了,单位负责人确认是冤案释放他回家。但是,反右运动接踵而至。在鸣放中父亲虽然谨言慎行,未写文章也无激烈言论,单位负责人却逼迫他去揭发另一个同事,此人曾经在鸣放时为父亲喊冤,领导便一定要父亲加一些罪名在那人身上,父亲拒绝了,觉得这不是该有的为人之道。哪里想得到竟然因此又惹祸上身,被单位负责人内定为“有同情右派思想”,受到降一级工资处分。当时也是由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右派太多了,有的编辑室居然大多数业务骨干都被一扫而空,难以开展工作了,父亲方才侥幸未被戴上右派帽子。
  
  人文主义者的思考
  
  父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8年,主持编辑出版《莎士比亚全集》、《哈代选集》、《司各特选集》、《萨克雷选集》等大量外国名著。在60年代初,又开始注意研究英美当代文学各个流派,与同事一起翻译出版了一批“黄皮书”。这期间他孜孜不倦工作,在政治上小心翼翼,思想深处却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保持距离。大概是由于他研究英美文学,受人文主义思潮影响较深,对极左的那一套做法甚为厌恶。与他同一编辑室的黄爱伯伯,跟他的思想很一致,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心里明白,由于领袖制定了错误的方针路线,政治理论越来越左,国家也面临着更大灾难祸害。黄爱伯伯时常与他谈一谈对时局、政治的看法,父亲虽然赞同他,却仍然谨慎从事。还劝解过黄爱伯伯要注意结交,千万不要把心中的想法随意跟别人乱说。可黄爱伯伯是性格爽朗的人,有话藏不住。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那些言论终于被人揭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事发后,父亲冒险悄悄递纸条给黄爱伯伯暗通消息。他后来几次对我说,他很钦佩黄爱伯伯注重操守品格,被关押后绝不乱咬别人。否则,他自己也必被牵连进去乃至大祸临头。可以想象得到,那一段时间父亲的内心是极其忐忑不安的。其实,在家中,父亲即使对较亲近的亲戚朋友,也很少讲自己内心的真正看法,很少谈时局、政治。只是有一次,家里人过中秋节,父亲饮酒过量,醉醺醺地抨击时世。记得他痛骂那批文革新贵,断言他们绝不会有好下场。他还说,很久以前在文化部院中曾经偶然遇见过贺龙元帅,与他谈过话,是个性格豪爽之人,竟然也遭到陷害。倘若贺龙真要反党,又何必当年抛弃高官厚禄来参加革命呢?他预言那时的政治形势发展会越来越糟糕,竟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这情景在我幼年记忆中清楚地铭刻着。因为,父亲平时极少袒露心灵深处的思想。而那一天是内心深处积郁的一次爆发。看来,他极其忧虑文化大革命动乱中的国家前途。
  我渐渐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思想。我的少年时代是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度过的,那里集聚了一大批“落难精神贵族”,这些文化人的思想也是各式各样的。由于逆反心理及各种复杂原因,我的思想却越来越左。我在师范毕业后,读了大量的马列著作,还有启蒙时期欧洲哲学家的著作,自以为有了自己的政治见解。我认为,毛泽东提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搞文化大革命,都是很正确的。因为十月革命后,苏联虽然没收地主资产阶级的财产,镇压了剥削阶级,可是党内却产生官僚阶层,他们有权也有钱,必将是新资产阶级的萌芽。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毫不松懈地抓阶级斗争等等。这个思想与“新左派”理论很相似。那时我还有一批年轻朋友,经常在我小屋里高谈阔论。父亲向来作风民主,对我的那些思想观点很不以为然,却保持着沉默。有一天,我讲一句:“你们也都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是从内心里害怕革命……”激怒了父亲,他滔滔不绝地讲出一些内心的真实思想。他说,我算什么既得利益者,那些文革新贵们位居高官,有权有势才叫既得利益者。说实话,我是不主张总是搞什么斗争,把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中国从鸦片战争后陷入混乱,辛亥革命以来国家又四分五裂,老百姓只是希望国家能够统一,过上安宁日子。有句俗话:“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你们哪里晓得军阀混战时惨不忍睹的情景!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饿肚子也没有造反,为什么?就是怕回到战乱的日子里去呀。暴力革命会给社会带来破坏,建设起来就很难。任何一股在野的政治势力为了上台掌权,总是把话说得很好听,平等呀自由呀,这个那个的,可上台后谁会想到去兑现政治支票?中国的事情是很复杂的,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建设,绝不是一场又一场革命。还有你在农村呆过,也知道一些农民的真正状况。现在,报纸上总讲什么“向工农兵学习”,还有“工农兵当家作主人”什么的,其实对于农民来讲,连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都很差,温饱都未能满足,又何来什么“当家作主”?他又对我说,你现在研究理论,在看那些哲学书,我不反对。多看一些书总是好的,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凡是闭起眼睛大谈什么理论教条,不去看社会现实,不问老百姓疾苦,这样的人没有不失败的。我那时听了父亲的话更增加反感,觉得他的话都是改良主义那一套,胡适那一套思想体系。后来,我的思想历程经过一段反复,也逐渐摆脱了极左理论。这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了,这里也就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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