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通渭——曾是“苦甲天下”的地方

作者:杨继绳





  2005年9月中旬,我在甘肃省定西参加了一个会议以后,应通渭县委书记郑宏伟的盛情邀请,随他到通渭。这是我第二次到这个古老而声名远扬的地方。上一次是2000年8月,那次汽车走了两个半小时,这次只用了50分钟。上次我从兰州到定西,车行了三个半小时,这次只用了一个小时。汽车穿过一个一个隧道,跨过一道一道桥梁,两旁的黄土高原迅速掠过,如风驰电掣。这几年陇中的高速公路修的很多、很好,这是西部大开发和前几年“积极财政政策”的成果。
  通渭很出名,不只是因为建县古远,也不只是因为红军长征在这里找到了陕北这个落脚点、毛泽东在这里第一次朗诵了《七律.长征》,主要是因为这里很穷。清末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称:“陇中苦瘠甲天下。”而通渭的苦瘠甲于陇中。上世纪后半叶,这里的穷也是出了名的。1959年和1960年,饿死了全县人口的三分之一,出现了“人相食”的惨景。上世纪70年代,周恩来总理听取甘肃省委书记汇报通渭的贫困状况时,难过得老泪纵横,立即下令送去大批粮食和一列车一列车的军大衣。直到80年代中期,通渭人还是“穿着黄军装,吃着救济粮,住的土窑洞,睡的没席炕”。上世纪90年代,世界粮农组织还说这里是“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
  今天,通渭的情况怎么样呢?
  
  华家岭上一片绿
  
  车出县城,过马营再往北,就到了华家岭山麓。华家岭是陇东高原的最高峰,海拔2600多米。它是一条黄土山脉,东西亘延240多公里。在名人的笔下,对这里的记载是可怕的。张恨水在《谁都头痛的华家岭》中说“字典上关于讨厌的形容词,都可以取来形容华家岭。”“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滴水,自然,没有一户人家。”茅盾笔下的华家岭是天气恶劣,风雪交加,“有点讨厌”。这里年降雨量四五百毫米,多集中在秋季,蒸发量高于降雨量。无霜期只有100天左右。干旱,高寒,风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状况依旧:山上不长草,空中无飞鸟,粮食亩产几十斤。
  我这次去华家岭,却在绿色的草木中穿行。
  在公路两旁,有几十米宽的白杨林带。郑宏伟说:“这些白杨树是1958年栽的,长不大。”我仔细一看,只有碗口粗,两三丈高,树头全都偏向一个方向。老百姓称这些树为“小老树”,又小又老。常年的大风把这些可怜的“小老树”压迫成“偏头树”。栽下40多年了,为什么只长成这个样子?郑宏伟回答:经过几十年的摸索,证明这里不适合种白杨。最近几年才知道,这里适合种云杉、油松,现在我们用云杉来取代白杨了,云杉每年可以长30公分。车往前走,果然云杉长得不错。在白杨林间隙栽的云杉,几年时间就盖住了“小老树”。由于阳光被云杉挡遮,“小老树”开始枯萎。这种自然淘汰的办法,“小老树”终究将被云杉代替。
  汽车继续沿盘山土路向上缓行。两边的云杉、油松、沙棘、柠条和宾草几乎覆盖了黄土地。有几百米山路简直成了林荫小道,缓缓前进的汽车被两边的草木拥抱,绿色的条枝刮着车厢发出呼呼的响声。我们登上了2600米的顶峰,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梯田披上了淡淡的绿装。大牛村的干部向我介绍:全村退耕还林4400亩,荒山造林2200亩,林草面积10050亩,林草覆盖率为58%。他指着脚下的绿得可爱的一片山坡说:这是“金融林”,国家金融工委投资390万元建立的,面积1000亩,是甘肃省退耕还林的“精品工程”。在通渭,这样的“精品工程”还有县城南的北山绿化工程、鹿鹿山退耕还林工程。
  在冷风嗖嗖的山顶上,我们看到了几座大温棚,温棚不是用塑料建的,而是用就地取材的茅草和黄泥搭成。棚里种反季节姬蘑,是餐桌上的珍品。走进去一看,几位妇女正蹲在地上收获,一颗颗洁白圆润的蘑菇,堆成一堆又一堆,准备送往兰州市场。这些温棚是大牛村的。村干部介绍说,这蘑菇出棚价,每斤3元。村里的6个大棚每年收入20万元。县委办公室主任张新社说,在华家岭这样的高寒山区,搭温棚,种蘑菇,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随着黄土的绿化,生态得到了改善。山坡上一群群小鸟在飞翔,嬉戏;山脚下一座座小水库蓄满清水,一群白鸭激起了层层碧波,嘎嘎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这还是昔日的华家岭吗?
  郑宏伟用九个字概括了华家岭发生变化的原因:政策好,人努力,天帮忙。
  陇中自然条件差,农作物产量极低。多年来,为了粮食,人们不断地破坏植被。人口增长越快,植被的破坏越严重。陇中缺水,但雨水却集中降落,集中的雨水像一把把刀子年复一年地切割着黄土高原。裸露的黄土被切割得沟沟壑壑。每年冲入黄河的泥沙1800多万吨,带走土壤有机质120万吨。水、土、肥流失,农作物产量更低,农民不得不扩大种植面积。开荒,开荒,凡是人能进去的地方,都用锄头刨了一遍。越刨越穷,越穷越刨。胡耀邦很早就看出了这里的问题症结,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提出了“种草种树,恢复生态”的战略思想,还送来了草种。进入90年代,中央政府实行了退耕还林的政策。在生态极为脆弱的地方停止耕作,种树种草,恢复植被。农民不种粮食,吃什么?对停止耕作的农民,每亩由国家财政出钱补贴200斤小麦和20元钱(最近两年不给小麦,全部给钱,每亩160元)。从2000年补到2008年。这就是郑宏伟说的“政策好”。
  “人努力”的成果使人钦佩。通渭人年复一年地挥洒的汗水,把光秃的荒山变成了层层梯田。站在最高处低头下看,可以透视出修建者的智慧:“宽适度,长不限,等高线,沿山转,大弯就势,小弯取直”;放眼远望,一幅幅壮美的画卷从眼前向天际延伸,像技艺高超的雕刻巨匠,对黄土高原进行了精细的雕刻。郑宏伟说,把坡地修成梯田不仅可以保住土壤,还可以保水、保肥。在梯田的基础上恢复植被,比在斜坡上种草种树的效果要好得多。他们的做法是:一个小流域一个小流域地治理。在每一个小流域,山顶戴帽子(种草种树),山腰缠带子(修梯田),沟底穿靴子(修拦水坝),做到水不出沟,土不下山。山、水、田、林、路、电统筹规划,综合治理。我看到,山有多高,路就有多高,电线杆就有多高。村村通汽车,家家有电。
  看到我对华家岭的绿色的赞叹,郑宏伟说,如果没有老天帮忙,华家岭也不会有今天。这几年,雨水比前些年多。如果不是风调雨顺,人再努力,植被也不会这么好。
  
  通渭农家的水窖
  
  郑宏伟说,我带你去农户家看看好吗?我说:太好了。于是,我们驱车到了北城乡的徐杨村。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几十家农户散落在山坡上。一家门前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原来这家老太太今天是80岁的生日。跨进了大门,只见院里有一个花坛,盛开的大丽花红得耀眼。正屋里挂有中堂。中堂是水平很高的书法作品,经过精美的装裱,显得高雅。来磕头的人一个接一个。这家姓徐,几个儿子都各自成家。今天在家里忙碌的是大儿子徐友才,二儿子徐友祥,还有一个在县邮局工作的三儿子。几个在农村的儿子一家一个四合院。在天水林学院上学的孙子忙着为客人倒茶。郑宏伟进门先点了一炷香,向老太太祝寿。“县太爷”来祝寿,这家格外高兴。主人让我们上了炕,炕是热的,“县太爷”和主人坐在小方桌旁谈起了家常。徐老太有一个儿子在省林业厅当处长,孙辈也有人在外面当干部的,显然不是一般农家。我想看一看普通农家,以盘腿功夫不佳为由,坐了一会儿就下了炕。
  张新社和徐友才陪我走了几户人家,多数家都是四合院。院墙是干打垒的,很厚,很厚,百年不颓。徐友才自豪地说:这土墙,不仅冬暖夏凉,还可以吸收居住者排放的气体,你们城里人住的房子的墙壁却时刻散发出有害气体。四合院当中是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庭院,干净,整齐,敞亮,清新。有的家花坛上有鲜花。多数人家正屋挂有中堂,是精心装裱的书法作品。很多人家除了烧饭的锅以外,还有两口“锅”,一口用来接收电视,一口用来聚焦太阳能烧水。徐友才家旁边有一个破落的旧房,整个院子被荒草掩盖。徐友才说,这家不会过日子,父母死后就出外打工,多年没有回来,三十多岁了,连媳妇也娶不上。徐友才告诉我,1960年这个村饿死了80多人,占总人口的一半,死绝了两家,他家也饿死三口人。现在全村除了不会过日子的和有病人的家庭以外,日子都过得去,有饭吃,有水喝,有衣穿,但吃穿的水平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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