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五十年代杂文悲欢录

作者:袁 鹰





  《况钟的笔》和杂文家的笔
  
  1956年暮春,浙江昆剧团来首都演出经过整理的昆剧《十五贯》,一时轰动京华,出现“满城争说十五贯”的盛况。《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从“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谈起》的社论,认为一出《十五贯》使昆剧这个濒于冷落衰颓的古老剧种看到复兴的希望。周恩来总理要求公安、检察、司法部门干部都去观赏,从中得到防止官僚主义和主观武断、仓促定案的启迪。
  有一天,我们《人民日报》忽然收到老作家王任叔(巴人)寄来一篇杂文,题为《况钟的笔》。
  
  久违了,杂文!
  
  出于鲁迅而大放光华的杂文,作为上世纪30年代文化战线上的锐利武器,在中国人民革命史上发挥过突出的战斗威力,锋芒所指,几乎所向披靡。鲁迅称之为匕首、投枪,瞿秋白称之为“战斗的‘阜利通’(社会论文)”,含意是相同的。在他们那个年代,对中国人民残暴地肆行屠戮烧杀的帝国主义侵略者和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的反动统治者们,当然未必会直接看到那些对他们进行抨击和声讨的杂文,手下那帮惯于谄媚邀宠的御用刀笔吏也未必敢如实地呈上密告信。杂文的匕首作用,更多地在于撕裂他们的画皮,一针见血、入骨三分地揭示他们的反动面目,帮助群众认清他们的嘴脸和本质,长人民大众的志气,灭反动统治者的威风。
  解放以后,时代不同了,杂文和杂文家的任务起了根本性变化,这是不待言的。读者喜爱它,仍然是由于它的战斗性、正义性和现实性。读者们期待它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鲁迅和老一辈杂文作家的优秀传统,扶正祛邪,扬清除浊,发扬人间正气,揭露社会上种种不正之风,鞭挞那些为非作歹、违法乱纪、惹起群众戟指痛恨的败类。毕竟,杂文不过是一篇千把字的小文章,不是文告,不是法律,不是行政命令,它能做到的,只是舆论,只是表达老百姓愿望和声音的一段舆论。然而,从50年代开始,连接不断的由思想文化领域的批判发展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造成空气紧张,人们的心理也跟着紧张,报纸杂志上的杂文本来就寥若晨星,到此时更是销声敛迹,使爱好杂文的作者和读者长久地有一种寂寞之感。
  因此,看到《况钟的笔》,我们副刊编辑实在有空谷足音的意外惊喜。巴人又是位老杂文家,抗战时期在上海“孤岛”,后来在南洋,曾写过大量杂文。他当时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工作,公务繁重,还在撰写文艺理论文章。但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再忙也要拿起笔,正是历来许多杂文家的秉性。这篇杂文很快见报,当时报纸第三版并非副刊,我们发稿时加了花边,放在显著位置,以示与同版其他稿件有别。
  作者围绕况钟重新审判“十五贯冤案”时那支三起三落的笔做文章,娓娓道来,最后点明况钟当时的困境,是处于官僚主义者上司周忱和主观主义者下属过于执的两支笔锋夹击之中。“他要在这两支笔锋夹攻之间,杀出一条真理的路来,实在是需要有大勇气、大智慧。但一个能对人民负责的人,一定会得到人民力量的支持,就会有大勇气;而一个能集中群众智慧的人,就会有大智慧。况钟就这么地战胜了两支夹攻的笔锋,平反了冤狱。”作者最后殷殷期望“经常用笔而又经常信笔一挥的人,是不能不想想况钟的用笔之法的。”因为笔下有千斤,笔下更可能有冤魂。
  这篇杂文,并不像作者过去写的那样有火药味,言辞也并不尖锐泼辣,却具有深刻的思想和雄辩的力量。尤其是他那对人民事业负责的革命胆识和党性,更使人感佩。此文一发,引起很大反响,当时正值全国范围内“肃反”、“审干”运动之后,正处于定案落实处理之际,这出好戏对防止官僚主义、主观主义草率定案,具有生动而形象的教育作用。
  况钟的笔触动了巴人的笔。《况钟的笔》又鼓舞了杂文家的笔。企望了很久的作者和读者,从这篇杂文的发表,似乎都得到一种信息:我们的国家进入新的历史时期,革命和建设仍然需要杂文,读者也仍然喜爱杂文,杂文是不会泯灭、不会消亡,也泯灭不了、消亡不了的。
  这样,就促使不少杂文家又拿起冷落已久的笔。两个月后,《人民日报》改版,有了第八版副刊,每期副刊都发一篇杂文,加花边排在头条位置。于是,佳作纷至沓来。杂文的题材总是随处随时可得的,杂文家的责任感也是历久不衰的。一些老作家带头执笔,议论风生,他们都署了当时鲜为人知或者久已不用的假名,如茅盾署名“玄珠”,叶圣陶署名“秉丞”,巴金署名“余一”,何其芳署名“桑珂”,林淡秋署名“丁三”,曾彦修署名“严秀”……一时间异彩纷呈,真有“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景象,形成了《人民日报》副刊最初一次鼎盛期。如果说由此带动了50年代第一次杂文的兴旺,似乎也不为过。
  杂文进入一番新天地。然而,这个天地里既有春光,也有秋雨,更有冰雹,一言难尽。
  
  “发现”了一位老杂文家
  
  1957年4月初的一天,负责杂文的编辑来告诉我:“弗先又寄稿子来了,这回是杂文。”说的时候,流露了高兴的神情。我也很高兴:“是吗?太好了!”
  几个月前,曾经收到一篇从武汉寄来的稿件,题为《想到〈活捉〉》,署名“弗先”。文章谈传统地方戏《活捉》(从《水浒》宋江杀阎婆惜故事演绎的情节),有独创的见解。他认为阎婆惜变鬼以后,活捉张三,并非为了索命报仇,而是思恋这个情人,死了都舍不下,要捉他一起入冥。作者说:“我们过去的被压迫人民,到死不忘活,求死为了活,并且希望死后还要活。从这里,我们从迷信中看到了人民对生活的热恋,同时也看到旧社会制度对人民的残酷。”他认为对《活捉》这样的“鬼戏”,略加改革,间或演出,并附说明,使今天的观众能够欣赏其中特有的技巧,了解旧社会人民处境的痛苦和对生活的热恋,并使人们在对比中增强对新社会的热爱,都是有益的。作者新颖的观点和娴熟的文字功力,都使我们赞佩,“弗先”显然是笔名,不知他的真姓名,稿末只有武汉某机关宿舍的门牌。这篇文章很快便发表了,我们很希望这位“弗先”继续来稿,却如彗星一瞥,再无消息。四个多月后,又寄来这篇题为《同与异》的杂文,批评党内某些宗派主义现象,正是当时一个切中时弊的题目。更使我们欣喜的,是地址注明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宿舍,看来作者已经到了北京。于是,编辑立刻同他联系,说报纸副刊现在亟需好杂文,请他继续撰写。几天后,就收到回信,信末署了真名:徐懋庸。
  自从鲁迅在1936年发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的问题》长文后,徐懋庸的名字就带上一层似乎不光彩的颜色,在当时文化界和后辈青年人心目中,至少是个反对鲁迅、攻击鲁迅的形象。其实,他从30年代起,就是一位热爱鲁迅、师承鲁迅的杂文家,他的第一本杂文集《打杂集》,就是鲁迅作序并为之介绍出版的。鲁迅曾经赞许他:“有不少‘左翼’作家,只‘左’而很少‘作’,是空头文学家,而你每年至少译一本书,而且文章写得不少。”他那封引起鲁迅不满的信,其中是非曲直,不是这篇小文能说得清,只要看鲁迅逝世时,他曾献挽联一副;“敌乎友乎?余唯自问。知我罪我,公已无言。”便可窥见深沉的哀思中蕴含了万语千言。
  副刊编辑“发现”了这位老杂文家,都有点喜出望外,最高兴的是当时的文艺部主任林淡秋。他同徐懋庸既是浙东同乡,更是“左联”时代的战友。抗日战争爆发后,徐懋庸远去延安,林淡秋留在“孤岛”,两人再无联系。全国解放后,徐懋庸随军南下,在武汉工作,林淡秋却由上海调到北京,也未通音讯。如今,一篇“弗先”的杂文,使两位老朋友很快重逢,住处都在东城区,相距不远,自然就时相过从了。徐懋庸建议报纸副刊开展一次关于杂文的讨论,以引起作者和读者的重视,他套用鲁迅当年用过的题目《小品文的危机》写了《小品文的新危机》,作为讨论的开篇。他还用不同的笔名,陆续发表了《不要怕民主》、《不要怕不民主》、《论和风细雨》、《应该让别人说完》等篇,同时期他在首都其他报刊也发表了不少杂文。这位在解放后只写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哲学论文的老作家,此时重新拿起搁下的笔,文思泉涌,几个月内竟写了一百多篇,“为克服现实中的缺点错误,为杂文的存在和发展,为文坛的百花齐放耗费了自己多少心血。”(任白戈《徐懋庸杂文集》序)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