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上个世纪的一场民营电影梦

作者:章立凡





  1979年春一个乍暖还寒的下午,我陪女作家胡兰畦先生到协和医院去看望阳翰笙先生。
  阳翰老在“文革”中遭到江青的残酷迫害,此刻虽已获得自由,并住进了高干病房,但由于两个“凡是”威风仍在,这位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老战士的政治结论(即所谓“四条汉子”及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等罪名)迟迟没有作出。他一提起此事就十分激愤:“我的问题早就查清楚了,他们还想压住老子永世不得翻身!”
  胡兰畦是大革命年代十分知名的革命女杰,茅盾的小说《虹》里的女主人公梅女士,就是以她为原型的。1949年以后她一直被冷落,1957年又成了五十五万“右派”中的一员,此时也尚未成为“出土文物”。
  这两老是四川老乡,又都是父亲的故交,有我同去,话题自然会转到父亲身上。阳翰老说:“乃器先生同我是老熟人了,四十年代他投资拍进步电影,我还是牵线人咧!”胡兰畦说:“翰笙,我真搞不明白,把乃器这样一个好人,整得恁样惨!为啥子我们的革命成功以后,要把好人、正派的人,一批批整倒、整死?!”
  阳翰老没有回答她这个有关“精英淘汰”的问题,只是关切地问我:“你爸爸的问题怎样了?”“‘右派’帽子在1975年就摘掉了,现在恐怕人走茶凉,没有人为他说话。”“要争取嘛!你发出声音,人家就不好假装没听见啦!”
  当时已有中共中央要对“右派”重新甄别的消息,这番话提醒了我——消极等待是不行的,于是开始写申诉信。父亲的错案一年后获得改正,我也始终铭感阳翰老在关键时刻的提醒。那次的交谈,还触发了我对父亲与电影业历史渊源的关注。记得“文革”中有外调人员来调查父亲与电影界友人的关系,他坚持按历史事实写材料,并与来人发生了争执。
  事情还得从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谈起……
  
  再造“联华”,三人投资两个外行
  
  电影事业素有“梦工厂”之称,父亲则是近代史上一位有名的“逐梦人”。
  20世纪30年代胡愈之主持《东方杂志》时曾有一项壮举——一百多位知识分子在该杂志1933年新年号上,同时发表“新年的梦想”,父亲也是撰稿人之一,并预言中国将要发生一场“向整个的上层阶级进攻的左倾的革命”。1946年他又发表《我想写一篇小说——二十年一梦》,抒发自己的未来中国之梦。他在文章最后写道:“如果梦境是理想的,现实是不是愚蠢的呢?理想固然未必完全能实现,但是,智慧至少可以使它大部分得着实现。”他的文化建设理念,在抗战结束后的上海,得到了一次施展的机会。
  影音声光的特殊魅力和大众传媒效应,使电影艺术成为20世纪最有效的传播手段之一。国民党政府竭力将电影事业垄断在自己手中,抗战胜利后又接管了敌伪电影产业。为与国民党争夺电影文艺阵地,在周恩来的推动下,阳翰笙、史东山、蔡楚生等以战前联华影业公司同人的名义,酝酿筹组民营制片机构——联华影艺社。当时担任上川企业公司总经理的父亲,由是开始了经济上的“触电”,投资联华,拍摄巨片《八千里路云和月》和《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与左翼影剧人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抗战爆发前的救国会时代,当时各界纷纷组织救国会,电影界人士也组织了电影界救国会,他与夏衍、阳翰笙等的交往即始于此。抗战期间在大后方的民主运动中,他与影剧界的朋友也常有过从。据参与发起联华影艺社的任宗德先生回忆,1946年三四月间,在上海爱棠新村任宗德家中,由阳翰笙主持,袁庶华、史东山、蔡楚生、蔡叔厚、任宗德等一起商议,袁庶华(中共地下党员,父亲在上川公司的老部下)提议章乃器参加,蔡楚生提出请夏云瑚参加,得到大家的赞同。任宗德回忆说:
  章乃器先生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工商实业家,他主持的上川公司颇有实力,在上海滩以至长江流域都很有影响。请他出面,可以使即将成立的制片机构带有浓厚的民营商家色彩,在国民党的文化专制下便于运作。夏云瑚与国民党方面人士的交往更深更广,他的朋友何龙庆抗战后由重庆稽察处处长调任上海稽察处处长,这些关系可供利用,可作掩护。夏云瑚与阳翰笙、蔡楚生等进步文化界人士有长期的友好合作关系,在上演《屈原》、《清明前后》等进步话剧时都出过力,加上他精通电影的经营发行,所以,大家都欢迎他参加进来。经过工作,章乃器和夏云瑚表示同意,参加了筹备会议。后来,为了交涉使用战前联华电影公司摄影场地等事,郑君里、孟君谋等人也参与了筹备商议。
  联华影艺社于1946年6月成立,父亲被推为总召集人,议决分别由史东山、蔡楚生负责,准备拍摄故事片《八千里路云和月》和《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一笔制作经费十万美元,由章乃器、任宗德和夏云瑚三人分担。任宗德回忆说:“其中,章先生出资最多,我次之,夏云瑚最少。”“凡有重大事务,由章乃器召集有关人员商议决定。实际上,起决定作用的是阳翰笙、袁庶华和蔡叔厚。而在艺术创作方面,则由阳翰笙、史东山、蔡楚生、郑君里、陈鲤庭、徐韬、王为一等人负责。那时,章乃器和我对经营电影业都完全是外行,阳翰笙、孟君谋、夏云瑚等内行权威人物说怎么办我们就怎样办……”
  父亲晚年对我谈起这件事时说,联华的三个投资人中间,任宗德和我算是同行,都是搞酒精的。抗战期间汽油匮乏,便用无水酒精代替,利润很高。他投资创办了国防酒精厂,我在上川也办了个酒精厂,都是同业公会的成员,彼此早就熟识。夏云瑚是四川袍哥中辈分不低的人物,当过重庆国泰戏院的老板,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对电影制作发行也比较内行。我那时对电影制作是外行,完全是凭着一股热情而投入,这里面水有多深是不清楚的。后来不得不中途退出了……
  
  一人退出,“联华”改组成立“昆仑”
  
  联华影艺社成立时的誓言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人们热情高涨。经过一番紧张的筹备,由史东山编导、王为一为副导演的第一部影片《八千里路云和月》,于1946年9月24日在徐家汇摄影场开机。不久,由蔡楚生、郑君里联合编导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投入了拍摄。
  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赢得了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憧憬着一个和平、民主的新国家出现。但这个战后建设之梦,很快就被独裁政治下的体制性腐败所打破,促使人们从胜利的喜悦转向了冷静的反思,这两部史诗式的巨片,就是这种历史反思的产物。
  《八千里路云和月》取材于随军抗敌演剧队队员的艰苦生活,影片中江玲玉、高礼彬等爱国青年千里转战,抗战胜利时竟无处容身;而江的表兄周家荣战时大发国难财,胜利后又成为巧取豪夺的“劫收大员”。作品以生动的电影语言,描绘出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长卷,揭露了当时政治的腐败黑暗。
  在大师史东山的导演下,这部影片的故事、场景和人物,都十分贴切到位。抗战胜利、腐败加速的冷酷社会现实,使影片激起了观众的强烈共鸣。史东山借女主人公江玲玉之口,发出了至今仍振聋发聩的谴责:
  这个世界,都像你们这样搞下去,还成世界?明敲暗诈,强夺民产,人人都在切齿痛恨你们,个个敢怒不敢言……
  这是人的世界,永远这么不拿别人当人,这个世界是永远不得太平的!
  《一江春水向东流》通过上海纱厂女工素芬与教师张忠良一家人在八年抗战中的沉浮,揭示了中国女性在战乱中的悲惨遭遇,对于张忠良在大后方纸醉金迷中的堕落,实施了灵魂的拷问。这是广大观众至今仍十分熟悉的故事,本文就不赘述了。
  父亲晚年曾谈到,当时制片耗资巨大,几乎吃光了他手头所有的流动资金,不得不四处调集头寸,以保障拍摄的正常进行。据说他解决燃眉之急的方法之一,是找老朋友吴蕴初帮忙,这位“味精大王”照例会给他一张产品提货单,倒手就可变出现金来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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