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礼”的延续

作者:陈四益





  
  我们喜欢夸赞自己是“礼义之邦”,但对什么是“礼”,却大体是想当然的,我也如是。及至翻一下旧籍,才知道原来是那样繁复的一套体制和规矩。官制是由礼制定的,服饰是由礼规范的,行为是由礼约束的,言语也是由礼节制的,一句话,从出生到死亡,不同等级的人,视听言动,都有礼的规范。这也就难怪儒学要称为“礼教”,而孔老夫子要说,在上的如果“好礼”,在下的就“易使”了。
  比如服饰,穿什么衣服,都有等级的规定。在唐朝,二品以上服紫,四五品以上服绯,六品服绿,八九品以上服青。这是“服”。“饰”呢,也有规定,亲王和三品以上饰玉,五品以上饰金,七品以上饰银,其间虽然不时会有些小改动,但等级的严格是不可乱的。车马也有严格的等级。一般说来,庶民通常只是步行,只有士大夫和当官的才有资格乘车骑马。至于坐轿子,规定就更加严格了,唐宋时贵戚大臣没有特殊的恩宠也是不能乘坐的。据说王安石在金陵时,有人送他轿子,惹得王先生发了脾气,说:“奈何以人代畜。”这倒未必是他的“人本主义”或今人爱说的“人文关怀”,实在是“礼”之所限,不能僭越的。当然,各个朝代对于骑马坐轿的规定并不相同,但一定要有等级差别的体现则是一样的。
  读陆放翁诗:“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当初只是欣赏这意境,觉得骑驴比骑马要诗意得多。考之于礼,才知道只有不准骑马的人才用驴代步。就像先前没有资格坐“红旗”的可以坐“上海”,没有资格坐“上海”的可以乘吉普,没有资格坐汽车的才用自行车代步一样。如果有资格骑马而没有马骑,那么不但自己要发牢骚,上峰也会认为不成体统,需要纠正。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市井,当初也是不准骑马的阶级。但是一当上皇帝,对于这种“别贵贱、明等威”的礼制同样一丝不准马虎。明初,官员到任多无马,不是借人家的骑就是用驴替代。朱皇帝认为这样甚乖治体,命令备马,州县各给若干,以供骑乘。
  服饰是衣,车马是行,住房和饮食也同样有着严格的等差。先秦时期,天子食太牢,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豚,士食鱼炙,庶人食菜。冯谖弹铗长歌“食无鱼”,因为他属士的阶层。一般庶人,除了老耄之人有点优待,大概只能歌“食无菜”的。因此一说“肉食者”,便知道是指卿大夫一类人物了。至于居住方面,不但住房的大小,间数、式样、装饰也都各有定制,一点错乱不得。
  这些,都还只是生活方面的,政治上、思想上、法律上的等级礼法,就更加严格了。这样一套“礼”,思虑之严密,实在令人惊叹。它要人时时处处都想到自己的地位,不能僭妄。人人谨守本分,在上的永远在上,在下的永远在下,在统治阶级看来,自然天下太平了。
  我们的民主革命,该说是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经济领域我们做得很彻底,但若从制度、思想的层面上考究,我个人以为还未跳出“礼”的樊笼。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我印象里,穿呢制服的,都是相当级别的官员,一般干部穿的都是布衣。六十年代初,生活困难,补助肉食、黄豆,也是等级有差。住房和乘骑,直到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和近来议论颇多的公车改革,其思路依然是按官阶高低定等的。
  这样一种等级制,同样反映到政治思想范畴。听吴江先生讲过这样一件事情: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正是“文革”结束之后,《人民日报》发表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时,标题上用了“精辟地阐述了毛泽东思想”的字样。为此,当时主管意识形态的那位中央领导批评说:“为什么你们刊登小平同志的讲话用‘精辟地阐述了毛泽东思想’这样的标题?难道华主席、叶副主席的讲话不是精辟地阐述了毛泽东思想?”后来《人民日报》在制作标题时便等级有差了。华国锋的讲话称“极其精辟地阐述”,叶剑英的讲话就只能称“指示我们”,而邓小平的讲话则标为“讲话强调指出”。这事听起来有点怪,好像对讲话内容的判断,不是依其真理性,而是依其地位官阶的高低。其实一点也不怪,因为在某些人的脑袋里,以等级为特征的“礼”,根深蒂固,就是在人去世之后,在表达惋惜之情时,也要依次分为“特大损失”、“重大损失”、“一大损失”和“一个损失”等不同等级。至于“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说法,在森严的礼教等级下显然是无法实现的。
  现在很有些对传统礼教的过分吹嘘,甚至有要按照《周官》行改革的奇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听起来当然很吓人,但按照那一套是改不出一个现代化的中国的。即便余风未尽的一些延续,也不是今天前进的助力。诗曰:
  继天立极久曾夸,上下尊卑严等差。
  任尔生花多妙笔,依然一领旧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