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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早期的故事》引出的思考

作者:李 锐





  凡是已经过去的事件,都可以归入历史。历史对于我们有用,是因为从过去可以觇知现在,从现在可以推想未来。过去的种种,无论伟大辉煌还是失败苦难,对善于学习的人,都是财富。愚蠢的人尤其别有用心的人,则拒绝接受教训,用思想统制的办法把一切失败都从历史上抹去,结果往往重蹈覆辙。
  1949年以后,各种“肃反”、政治运动不断,逐渐发展扩大,从反右派,反右倾,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又在更大的范围、更长的时间里重犯了过去的错误,造成了更加惨重的损失,“文革”被我们党称为十年浩劫。所以我一直主张多研究历史,要懂得从历史中接受教训、汲取智慧。
  研究历史,有两种模式。一种是从整体的格局来观察历史。这是我们许多历史学家在做的工作。无论通史还是断代史,都是把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材料加以集中、抽象,然后叙述各个历史事件的原因、条件、过程、结局、影响。这样的工作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做得好,对于我们掌握历史规律,接受历史经验,可以获益匪浅,但也常常容易流于枯燥,阉割了历史的丰富性与生动性,缺乏感性体验的历史规律或历史经验是很难深入人心的。另一种模式,是从个体的经历来展示历史。这是许多传记、回忆录、口述历史以及日记、信件等的作者在做的工作。虽然个人所历的事件有大有小、所知的事情有多有少,但都是历史的一个片段、一个侧面。因为是个人的经历,所以它不仅包含对所历事件的细致、具体的叙述,也更带个人感性的体验。其所长正足以补史书的不足。
  中国是一个有修史传统的国家。中国传统的史书是兼顾抽象与具体两个方面的。司马迁的《史记》,有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表、书之外,其实都是家族或个人的传记。这些传记写得生动具体、神采飞扬,让人读来丝毫不感乏味,历史事件也就是通过人物的活动——展现出来了。后来历代的史书,大都继承了《史记》的体裁(惜笔力不及),即便是编年体史书,也十分注意人物言行的个性化叙述。五四运动以后,西方史学传入,开始有了新的史书体裁,纪传体史书几乎无人再作(恐怕也无人能作)。及至苏联修史的框架被我们接受之后,国史成了党史,党史成了领袖人物言论的集纳,史料只是填塞来作为现成结论的映证。修史至此,史书也就越来越枯涩无味,让人提不起兴致来了。苏联的经验已有前鉴,他们的党史是每换一届领导,就要重修一次也!
  重新恢复纪传体史书的传统大概很难做到了。社会生活的丰富性、社会活动的多样性,使得历史早已不是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物的经历所能概括。但新史学的体例却也无法反映生动具体的历史。怎样才能使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传诸后世;怎样才能使后世真切地理解我们时代的成功与失败、经验与教训,以便他们更好地前行?我以为,不妨来个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一方面,鼓励史学家放出眼光,不是按照现在的结论,而是按照历史的真相总结历史的经验,写出确有见地的现、当代历史佳作。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著名的历史学家胡绳在他的《八十自寿铭》里这样写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载;七十、八十稍知天命;廿一世纪略窥门庭;九十无望。”另一方面,鼓励历史事件的亲历者,真实地而无涂饰地写出自己的遭遇、见闻、思考和情感,不要限定什么标准的框框。有了这两方面的努力,即便我们一时不能产生伟大的历史著作——这需要多种条件的综合机缘,至少也为产生这样的著作做好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包括材料与思考。
  郭维敬同志编著的《共和国早期的故事》,记录了近六十个人物与事件(工作地区20个省市),除少数知名人士外,多是不见于经传的知识分子,但他们同样都是那一个历史时期的亲历者。他们的悲痛与欢乐、苦难与成就,都系于社会的专制与开明,倒退与进步。许多史书上没有的历史事件的细节,我们只有在这些个性化或个人化的历史记述中才能读到。而缺少了这些细部的真实,历史的画面就无法得到真实地再现。我没有读过书中的全部文字,著者寄来一部分“简介”,虽然这类人物与事件,我知道不少,且为这类书写过序言,但我读到这些“简介”后,仍然震惊不已,尤其是反右前的一些事件。这里摘录几件:
  《行军三千里,磨难三部曲》的侯福凯,大学毕业时,在南京参加西南服务团,徒步跋涉到昆明后,在云南广播电台任秘书兼编辑。1955年肃反突遭捕,被判刑15年。刑满后因无家可归,不准离劳改队,又留劳改队10年,共25年。离劳改队后,在农村与一年56岁,比自己长3岁的农妇结婚。打工、摆小摊多年,于1986年始平反离休,后不久病逝。临终前,诗句中有“死去犹望‘德’先生”,渴望民主不已。
  《一封朝奏九重天的传奇故事》,写清华大学南下学生董纪兴,1950年在“三反五反”时,出于天真热情,向毛泽东上书,汇报领导干部公开向群众检讨可大大提高党的威信,因而建议毛也同样做。结果开除党籍被拘捕,董百般无奈,只得装疯卖傻六年,又装失语症十年。他的传奇故事在广西柳州地区传闻甚广,三十三年后始彻底平反。
  《覆巢之下无完卵》叙述信阳师范音乐教师申绳武,肃反中被错捕,复查纠正后,在反右末期却无端与“右派”一道被送去劳改,1959年饿死。其妻焦玉钧(北京市原副市长焦若愚胞妹)一次游行前,突击抄写小学生手持小旗上的标语时,将“反对美帝霸占黎巴嫩”中的“反对”二字写重了一处,当即被捕,以反革命罪被判7年,亦早死。四个儿女沦为孤儿,大的16岁第二年病死,剩下的三个分别为10岁、6岁、4岁,讨饭年余,为孤儿院收容。10岁的儿子健康正常活下来了;6岁的女儿后来成了疯子;4岁的儿子长大后,因未受到良好的教育与人殴斗,伤人致死被判死缓。
  《盲流树起纪念碑》中的重庆白寺驿的王嘉泉,南开中学高中毕业,解放后参加工作,因家庭出身且姐夫跟随蒋介石去台湾,被打成“潜伏特务”。几经劫难,被迫加入“盲流队伍”,逃到新疆石河子。经农8师学校收留后教学突出,发表过有关文章。文革中被打成“逃亡地主”,劳改十年。复出后除努力教学外,以自己菲薄的工资,省吃俭用,收养教育了六名特困生,个个送入名牌大学,被这些特困生尊之为“父亲”。他终身未娶,用行为树起了一座纪念碑。
  关于河南省反右情况,书中有这样几个统计数字:全省学校教职员中被划右派、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平均占教职工数的23%,有的地区达50%以上,个别学校达70%以上。固始县划右教师占全体教师的48%,遂平县占52%。“右派分子”中的悲壮情景与划右的荒唐故事,书中收录不少。
  《几度生死遭劫波,半生慷慨唱悲歌》的余士奎,反右时任学习小组长,因带头鸣放,被划为右派。劳改中多次坚持说真话,遭到说不尽的生死磨难。对“信阳事件”,他在座谈会上独持异议,说“全国都刮南风,信阳这个小地方能刮北风吗?信阳事件的发生,地委书记路宪文虽有责任,但主要责任是上级”,为此险被打死。文革中他公开演讲说:“历史上有两种官员没有好结局,一种是敢于犯颜直谏为民请命者;另一种是功劳卓著,位高权重者……刘少奇和所有被打倒的老革命家都关心人民群众疾苦,彭德怀的万言书何罪之有?”结果被捕判死刑,林彪死后,改判死缓。他在捕前及在狱中,都有一些坚持真理的激烈言论。
  《权力意志下的悲惨命运》,写信阳地区在“左”书记王某的领导下,反右运动的各种荒诞离奇故事。如在所辖19个县市中,开展向地委“报喜”活动,结果划右派数一浪高于一浪。党校副校长董玉宝实在划不出“右派”来,书记厉声斥责说:“你就是右派!”竟真将董划为“右派”。息县划右派比较迟缓,他亲自到息县召开大会,公开说:“难道平时,就没有给支书提过意见的?”经这一点拨,大家心领神会,当天夜里该县就以400多右派报捷。他到汝南县视察,看教师学习班鸣放大字报时,见有数十名男女教师画一幅漫画,讽刺教育科长随地便溺。于是在大会上说:“这泡尿尿的好,尿出了一群牛鬼蛇神!”结果这一大批无辜教师都一个个沦为“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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