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我们在文革中掩护林县县委书记

作者:方 徨





  
  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中华大地。挥舞着“造反有理”旗号的造反派们,疯狂地在全国各地自上而下地揪斗各级党政部门的领导干部,把大批对党的事业、对建设新中国有功的领导人纷纷打翻在地,有的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原河南省林县县委书记杨贵就是其中之一。
  “文革”开始不久,以修建“红旗渠”闻名全国的林县就受到造反派冲击,他们砸烂了县委机关,揪出了以杨贵为首的一大批干部,而且狠狠批斗,对杨贵尤甚。造反派罗列了杨贵的许多罪名,说在杨贵领导下的林县根本不是“红旗县”(因林县在河南省改造贫困山区成绩突出并修建红旗渠,在六十年代被评为全省红旗县),而是“黑旗县”。“红旗渠”也不是“红旗渠”应叫“黑旗渠”。杨贵的罪名更多,什么“走资派”、“黑帮”、“坏人”等等。随着两派斗争的升级,要彻底打倒杨贵的一派人天天狠斗杨贵,企图要置杨贵于死地。在林县两派斗争的严重关头,恰好北京中国科技大学和地质学院的几位大学生到林县串连。他们了解到两派对杨贵和林县的看法有严重分歧,经过到当地群众中实地调查,全县绝大多数群众和干部都肯定杨贵的功绩和林县各方面的成就,就坚决站在保杨贵的一边。
  1967年初春,这几位大学生在一次杨贵被恶斗的批斗大会之后,趁机在群众的掩护下把被关在小屋里的杨贵抢出来。先是把他送往山西平顺县全国劳模李顺达家中藏身,后因山西形势也不好,李顺达自身难保,又把杨贵转移到襄垣县岭后村一户姓王的农民家里。林县造反派在山西查找杨贵,这几位学生又把杨贵送到北京,找到曾经在林县采访过,对林县和杨贵的情况比较熟悉知情,包括我在内的《人民日报》、新华社的记者,秘密地把杨贵保护起来,在北京躲藏了近三个月。最后在周总理的干预下,杨贵才逃过了这一关,重新恢复了工作。
  杨贵是怎样逃过这一劫难,我们在当年“文革”天下大乱的形势下又是为什么敢于承担了保护杨贵的责任呢?从我个人来说,这还得追溯到1958年全国进入“大跃进”、“三面红旗”那段年月。那些年也是个荒诞而疯狂的年代,当时我在新华社河南分社当记者,亲身经历了那些年在极左思潮泛滥下出现的许多荒诞的事,有些我也是亲历其中。但即使在那样的形势下,有些人却不随波逐流,而是头脑比较冷静、实事求是,不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杨贵和在他领导下的林县就是这样,因而对我教育极深。
  河南是全国粮食生产大省,小麦种植面积占全国首位。1958年“大跃进”浪潮在全国涌动,河南是推动“大跃进”的源头之一。这一年从自然条件来说,包括河南省在内的全国大多数地区,确实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成。河南省的几千万亩小麦,从淮河之滨直铺展到黄河两岸,碧浪无边,呈现出一片丰收景象。若不是被无端掀起的那场批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右倾保守”运动,和狂喊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急躁冒进口号的煽动,这一年和随后的1959年,都应该算是大好年成和比较好的年成,也许以后被说成是“三年困难”的时期就不会出现。在当时天时地利而人不和的情况下,人人怕戴“右倾保守”的帽子,于是不切合实际的浮夸风、高指标、高征购都冒了头。随着政治风浪的迭起和人们对当年小麦产量的冒进估计,人们头脑发热,从小麦产量带头放“卫星”开始,逐步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出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卫星”效应。现在看起来是荒诞无稽、不可思议的神话,而当年却是实实在在的主持了人们的头脑。这期间,我就报道了遂平县岈山卫星高级农业社小麦亩产3200多斤的“卫星”消息,经在《人民日报》刊登后,在全国带动起大放“卫星”的高潮。
  经过狂热的“大跃进”引起的种种负面结果,尤其是发生了河南信阳地区丰年饿死人的“信阳事件”之后,使不少人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我随着采访接触面的扩大,结合现实开始思考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就在这时我去了林县。
  林县位于太行山东麓,境内山高岩陡,土地瘠薄且严重缺水,是河南省有名的山区穷县之一。但县委领导班子作风踏实,杨贵从二十六岁起在这个县当了十八年县委书记,对全县情况非常熟悉,他领导群众战穷山恶水,改变生态环境,农业生产稳定,多年不仅不要国家救济,而且还有余粮支援穷困地区,是河南省改造山区穷县的先进典型之一。我第一次去林县采访是1958年秋季,认识杨贵也是这时。我初到林县的印象是这里没有外面的浮躁风气,同干部、群众谈话没有听到那些不切合实际的夸大言辞,县城和村庄里也少见蛊惑人心的战天斗地的口号。林县人显得特别朴实憨厚。那年秋季,平原各县已酝酿成立人民公社和生产队大办食堂的事,而林县动作却不大。当年还有一件事使我印象极深,也加深了我对杨贵的了解。每年夏粮收场以后,河南从省到地区都要召开一次夏粮会议。这个会议很重要,因为小麦是河南省的主产,全年粮食征购任务主要靠小麦,要在夏粮会议上定下来。这年夏季新乡地委召开夏粮会议,各县第一把手都来了,我也与会采访作报道。由于受当时“大跃进”形势的影响,会上的气氛还是热烈而紧张的,各县报的产量也比较高,杨贵却迟迟不发言。直到主持会议的地委领导点了他的名,杨贵才站起来报了个比较低的数字,会上反应比较沉默。谁知杨贵在讲话中还加了一句“我报的产量数字包括水分在内”(即指是未经晒干的粮食),顿时会场哗然。领导当场就批评他是有意瞒报,右倾思想严重。散会后我问杨贵:“你真大胆,不怕戴右倾保守分子的帽子吗?”他答我:“方徨哇,我不能说瞎话呀!林县是山区穷县,解放前能有百十斤产量就不错了,现在生产条件有改善,可是放‘卫星’的产量不敢吹呀。我要是报多了,完不成征购任务,既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老百姓。我要对老百姓负责任啊!”
  听了他的话,令我对他肃然起敬。果然第二年河南发生“信阳事件”,就是因为浮夸风造成的说假话高估产,征购了过头粮,侵占了农民的利益,造成了半年间出现大量饿死人的恶性悲剧,这个教训实在太惨痛了。而在那段“三年困难”时期,我多次去林县采访,就没有听说过他们那里有饿死人的事。1961年他们还从多年积蓄的库存粮中调出1000万斤支援灾区,表现出林县人民和杨贵等县委领导班子顾全大局的高尚风格。
  我在林县采访的所见所闻,如一股清凉的山风吹进我发热的头脑,此后我遇事就冷静多了。1960年以后,林县在杨贵及县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决心彻底改变穷困山区的农业生产面貌,解决严重缺水问题。经过慎重的勘察调查,全县人民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在太行山腰修建一条从山西平顺县引入漳河水的大型水利工程,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气壮山河的大胆设想。这项工程开始称为“引漳入林”工程,后来影响越来越大,外地慕名来参观的人不少,遂改名为“红旗渠”。参加修建“红旗渠”的农民工在太行山坚硬的岩石上,硬是用一锤一炮钻出了、炸出了几百里渠道,如天上悬河,将滔滔漳河水引入林县。又通过无数条支、斗、农、毛渠,形成密如蛛网的灌溉网,灌溉着56万亩农田,真是人间奇迹。“红旗渠”的修建引起党中央、毛主席、周总理的重视,多次召见杨贵到中南海汇报工作,在国内外也引起巨大反响,因而林县在60年代初期,就获得“红旗县”的称号。
  正因为“大跃进”时期我在河南采访的经历,目睹了河南省在农村政策方面的得失起落,使我从对比中受到深刻的教益。其中对我教育最多的是在林县采访的那几年,因而我绝对不能接受“文革”中造反派给林县和杨贵罗织的罪名和泼在他们身上的污水,所以我才毫不犹豫地在杨贵遇到困难时决心帮助他。我想当时和我一起承当保护杨贵的同行和大学生们,也都是和我一样基于对林县和杨贵的了解而承当了这个责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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