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坚持独立思考的胡克实

作者:赖诗逸





  
  2004年6月下旬,北京来电说,胡克实同志于6月27日深夜不幸逝世。接到这个噩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月的上旬,我们到北京时,还到医院里探望过克实同志。当时,他的病情已趋于稳定。一见面,他立刻叫出我的名字。他坐上轮椅,我推着他在医院的走廊里转了几圈,他很高兴。怎么过了20多天,就突然走了呢?但是,这个电话是克实同志的夫人于今同志打来的,我不能不接受这个悲痛的事实。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脑子里常常出现克实同志的身影,想起与他有关的一些往事……
  
  (一)
  
  1957年,我到北京参加团的三大。克实同志在繁忙的工作中,主动约见我,并做了一次重要谈话。讲的是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除了强调毛主席提出此问题的重大理论意义外,他主要谈了以下内容:
  一是说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重要意义。他说,积极主动地处理好这个问题,可以增强人民的团结,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大家齐心合力,搞好社会主义建设。处理得不好,则会严重影响群众的积极性。如果把人民内部矛盾当作敌我矛盾处理,就会人为地制造紧张的气氛,并在思想上、政治上遗留下许多问题。
  二是指出各种人民内部矛盾中的主要矛盾。他认为,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最常见的是群众与领导的矛盾。也可以说,这是各种人民内部矛盾中的主要矛盾。这一对矛盾,在所有单位都存在,也与一切人都有关系。认识到这一点,可以使领导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处于主动的地位。
  三是共青团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时如何进行工作。他指出,发生人民内部矛盾时,一般是由党和政府出面来处理,共青团处于协助的地位。但是,团组织不能因此而放松自己的责任。相反地,我们应该采取主动的、积极的态度。首先应该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摸清矛盾发生的原因,主动向党委汇报。在党组织提出了解决矛盾的方案后,共青团应该积极贯彻。特别要注意,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共青团要把加强思想教育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四是团的干部应该成为青年的知心朋友,绝对不能成为“青年官”。他指出,这是团中央历来强调的团干守则,特别是在人民内部矛盾突出起来以后,更要注意这一点。只有成为青年的知心朋友,他们才会向团干部掏出心里话,使团干部及时了解青年的思想动态。如果变成一个“青年官”,就会严重脱离青年群众,无法妥善地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到北京开会前,我虽然听了毛主席关于“如何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这一重要讲话的传达,但还没有认真学习。克实同志的谈话,等于是给我上了一次政治课,使我大大地加深了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很可惜,毛主席不久就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没有将人民内部矛盾的理论真正付诸实践。但经过这一波折,我并没有忘掉克实同志的那一次谈话,而是想得更多,记得更牢,特别是不能当“青年官”这一点,更起到“警钟长鸣”的作用。
  团的三大结束后,我向克实同志辞别时,他还以强调的语气告诉我,要注意阅读报上刊登的毛主席接见团代会全体代表时所作的指示。特别是其中最后一句话:“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和行动是完全错误的。”他提醒我:“这句话是公开发表时新加上去的。”
  我回想了一下,5月25日毛主席的现场讲话中,确实没有这句话。当时,毛主席在号召代表们“坚定地、勇敢地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后,就结束了讲话。克实同志没有说明,为什么在发表新闻稿时要加上这句话。当时,我只是认为,这是为了加重前一句话的语气。实际上,其含义要深刻得多。紧接着开展的一场全国性的政治运动表明:毛主席是用这句话来向党、团员正式打个招呼,也可以说公开发出要发动反右派斗争的动员令。在那场大风大浪的斗争中,我常常想起克实同志在5月底的叮嘱,并从内心里感谢他在政治上对我的关怀。
  
  (二)
  
  1966年4月,我到北京列席参加团的九届三次全会。在此之前,耀邦同志已经调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二书记兼陕西省委第一书记(仍任团中央第一书记)。从1964年11月起,克实同志就全面主持团中央的工作。所以,这次全会是在他的直接领导下揭开序幕的。
  会议开始后,有一段时间,克实同志没有参加小组讨论,听说他是去参加党中央的一个重要会议。我很想了解中央有什么新的指示,一个晚上,我敲响了克实同志在宾馆住房的门。
  当我问起中央会议有什么新的指示精神时,克实同志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次中央会议,不是研究工作问题;会上对罗瑞卿同志进行了揭发批判。接着,他简要地谈了一下会议的情况。我记得的是:会议批判罗瑞卿同志组织军事大比武,反对突出政治,搞折中主义;还批判罗反对毛泽东思想等。对罗的揭发,是1965年12月在很小范围内开始的。1966年3月上旬,在北京正式进行了揭发批判。3月中旬,罗瑞卿同志做了检查,但没有获得通过。会议要求罗再做检讨。3月18日,罗瑞卿同志从住所的三楼跳下来,跌断了腿。以后,会议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吸收了中央各部委和各中央局的负责人参加。克实同志是在这一阶段参加的。听说批判了罗瑞卿同志,我觉得很突然,特别是听到罗瑞卿同志跳楼的消息,我更感到震惊。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克实同志又谈了对自杀问题的看法。他说,从过去的情况来看,领导干部的自杀,往往是在政治运动的紧张阶段出现的。有人觉得自己的问题被看得过分严重,或者认为别人的批判调子太高,还有人感到揭发的问题不大符合事实。总之,是认为自己受到了委屈,结果就出现了这种不寻常的做法。
  由于克实同志强调,这个问题还没有正式下达,所以,我只是倾听,但心中留下了很多疑点。
  在这次会议的后期,克实同志还同我谈了耀邦同志在陕西的情况。
  我先反映了一个消息:会议期间,有人在闲谈时说,耀邦同志在陕西工作不大顺利,还受到批判。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提问,引起克实同志讲了一段很长的话。
  
  克实同志说:耀邦同志在陕西,确实受到了批判,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受到严重的损害,最后被迫离开西安,到北戴河疗养。他到陕西后,经过深入的调查,了解到四清运动出现了不少严重的问题。在摸清情况的基础上,他提出,暂时停止捕人;对有错误的党员和干部,暂时停止开除党籍和公职,留待运动后再处理;面上的夺权也暂时停止,待重新部署后再采取行动。他指出,惩办是个必要的不可少的方法,但惩办人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改造人、改造社会。他还提出“放宽政策,搞活经济”的方针。这些意见,引起了西北局主要负责同志的不满。《二十三条》下达后,就给耀邦同志扣上了“大刮翻案风”的帽子,不断地进行批判。有一次,耀邦同志在陕西省贫下中农代表会上做检讨时,突然大脑发病。医生说有生命危险,会议才不得不暂时停止,把耀邦同志送往医院抢救。就是这样,在病情稍为好转后,他仍要趴在床上写检讨。有人做了个统计,耀邦同志在陕西任职200天,实际上干工作的时间只有100天,而无法履行职务和接受批判也有100天。1965年6月,叶剑英等同志到西安。叶帅说,耀邦,你在西安谈不清问题,回北京谈吧。耀邦同志提出:“不叫我走啊!”叶帅说:“跟我一道走。”叶帅把耀邦同志拉上飞机,回到北京。当时,耀邦同志已被免去西北局和陕西省的职务。
  克实同志的一席话,使我了解到耀邦同志到陕西后的处境。听后心情十分沉重。我想起1965年底耀邦同志从福建到广东的情况。当时我到汕头迎接他,并陪他到肇庆休息。一路上,他只是参观,很少发表意见,与过去他谈笑风生的作风大不相同。看来,这与他在陕西受到错误的批判可能有关。
  总之,克实同志在1966年4月的两次谈话,内容是十分重要的。对我来说,这是头一次直接听到领导同志讲述这一类政治事件。在谈话中,克实同志对罗瑞卿同志被批判的问题,没有明确讲出自己的意见。但他曾自言自语地说:“军事大比武进行集中表演时,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出席观看了呀!”这表明,他对批判罗瑞卿同志组织军事大比武一事是有某种怀疑的。在谈到自杀问题时,他实际上流露出同情罗瑞卿同志的想法。
  至于批判耀邦同志,我从克实同志的谈话中看得很清楚,他是根本不同意的;特别是讲到那种过火的批判时,他的脸上充满愤慨之情。这表明,在“左”的倾向已占上风时,克实同志仍然站在党的正确路线一边;而对于党内斗争,他是反对“左”的做法,维护正确原则的。
  
  (三)
  
  1974年,我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议,这是“文革”爆发后我首次进京。所以,在会议有空时,我就赶快去拜访克实同志。当时,他已被分配到国家地震局。
  谈话一开始,我先做了检讨。这要从我的一次发言讲起。
  1972年我恢复工作后,曾在一次会议发言中提到,1953年的团代会没有提出学习毛泽东思想,这是团中央的一个“严重错误”。散会后,原来在团中央工作的一位同志对我说:“这个说法不对。当时不提学习毛泽东思想,是党中央决定的。”为此,我感到很惭愧。
  克实同志听了我的检讨后说:“确实不应该这样讲。”但他没有做更多的指责,而是对我谈起当时没提“毛泽东思想”的由来。
  克实同志说,“文革”中批斗耀邦同志时,也提出过这个问题。当时被揪来陪斗的李昌同志申辩,最初起草的团章草案中,曾经写上了“毛泽东思想”。后来陈伯达传达毛主席的意见说:“为了巩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团结,消除猜疑,不要再提‘毛泽东思想’。”所以,李昌同志就根据这意见,把团章草案中清清楚楚写上的“毛泽东思想”划去了。1954年,中宣部专门发出一个通知,毛泽东同志曾指示,今后不要再用“毛泽东思想”这个提法,以免引起重大误解。这说明,李昌同志的话是千真万确的。
  最后,克实同志说,团的二大文件中虽然没有出现“毛泽东思想”的提法,但仍然强调要学习毛泽东同志的著作。这怎么是一个“错误”呢!
  听了克实同志的话,我恍然大悟,插上了一句:我看到不少大批判的文章,都把解放后有一段时间不再提毛泽东思想,当作一个大问题,谁知道竟是这么一回事。他接过我的话题,又发表长篇的议论。
  克实同志说,对报刊上的批判文章,要注意阅读,但又要认真分析,独立思考,不要随风倒。过去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文章,现在看来,有的就说过了头。接着,他着重谈了对批林批孔运动中一些批判文章的看法。他提到《人民日报》有一篇社论,说“林彪反革命修正主义的路线,就是‘克己复礼’。”他认为,这不符合事实,恐怕是另有所指。对于《柳下跖痛骂孔老二》一文,克实同志指出,柳下跖与孔老二生不同时,怎么能“当面痛骂”呢?还有一篇《从<乡党篇>看孔老二》。克实同志说,这篇文章在描写孔老二拜见国君时,竟出现“端起胳膊”四个字。这在历史上是没有记载的。而大家都知道的是:周总理因为跌伤了手,没有彻底治好,常常“端起胳膊”。这不是借批孔之名,影射周总理吗?克实同志又说,最突出的是《红旗》杂志上刊登的《孔丘其人》。历史资料明明写着,孔丘在世时,鲁国根本没有设立“宰相”的官职。但这篇文章竟把孔丘加封为“宰相”。这是最明显的影射周总理。
  会议后期,我还去见了克实同志一面。因为,我去拜访耀邦同志之前,有同志曾告诉我:耀邦同志还没有做结论。所以,我带着这个问题去询问克实同志,他详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所谈的内容主要是:
  “文革”初期,团中央已被定性为“修透了”的单位,耀邦同志受到了长期的批斗。1968年10月,他被中央临时“解放”,出席了八届十二中全会,接着,又参加了党的九大。在九大中央委员候选人的初步名单上,原来有胡耀邦的名字。据说他表示自己的错误严重,思想认识一时还上不去,建议不要作为中委的候选人。后来才换了别的同志。
  1969年,耀邦同志和团中央的干部一起下放到黄湖干校。在干校,他曾做过检查,承认团的工作在十七年中的某个时期或某一问题上是有错误的。但他认为,总的说,十七年是红线,不是黑线。他从思想上进行了检查,承认自己在解放后对毛主席有过“五次动摇”,即是对“反右派”、“大跃进”、“反右倾”、“以阶级斗争为纲”和“文化大革命”,都有过怀疑。听了他的检讨,不少同志都感动得流泪。但驻团中央机关的军代表却很不满意。
  在对胡耀邦定性的问题上,耀邦同志与军代表曾经进行过激烈的争论。耀邦同志不承认是“三反分子”,也不承认是“走资派”。有一次,军代表提出责问:“文化大革命初期,你已承认是走资派,为什么现在又不承认?”耀邦同志答:“当时,我是团中央第一书记,如果我不承认是走资派,对其他书记压力太大。现在,我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走资派。”军代表拍着桌子,说他“翻案”,并要他在定性为“三反分子”的结论上签字,他拒绝了。最后,耀邦同志对军代表说:“你把你们对我的结论报到中央去,我在结论后面写上我的意见,请中央来决定。”军代表无法压服他,只好这样办。周总理看到送来的报告,立即决定把他调回北京休养。1971年10月,耀邦同志离开了干校。但在1972年秋军代表宣布“解放”团中央书记时,仍然没有耀邦同志的名字。
  克实同志最后表示:“我相信中央会给耀邦同志做出符合事实的结论。他想继续干革命的愿望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克实同志同我进行上述两次谈话时,江青之流还在政治舞台上横行霸道。从他的谈话中,我体会到,他对耀邦同志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是深表同情的。但对自己被批斗的问题,却一点也没有提到。更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一些文章借批孔之名,影射敬爱的周总理,他已经觉察到,并持不同意的态度。这说明,在复杂的斗争中,他的政治嗅觉很灵敏,而且具有正确的政治立场。
  回想起我与克实同志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回想起他对我谈话的情景,我仿佛又看到他那慈祥、和蔼的脸孔,又听到他那娓娓动人的声音。但是,要真正看到勤劳工作时的克实同志,已经根本不可能;就是让他再坐在轮椅里,我推着轮椅转圈,也已经办不到了。我只能说:克实同志,请您好好安息吧!(责任编辑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