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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天津滞留记

作者:张颂甲





  
  五十五周年国庆节来临前夕,9月21日出版的第779期《作家文摘》刊登了《梅兰芳画传》中有关五十五年前梅兰芳在天津一度“受难”的情况。文中说,在北京开过全国政协会后,梅兰芳应天津市文化局局长阿英邀请,率团赴天津作短暂演出期间,他接受了天津《进步日报》文教记者张颂甲的专访。当时,全国戏曲界正轰轰烈烈地致力于戏剧改革。梅兰芳直言:“京剧改革又岂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我以为,京剧艺术的思想改造和技术改革,最好不要混为一谈。后者在原则上应该让它保留下来,而前者也要经过充分的准备和慎重的考虑,再行修改……俗话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此言一出,立即引来批评声一片……有人上纲上线,说梅兰芳之所以主张“移步不换形”,是在宣传改良主义,阻碍京剧的彻底改革。这样说来,性质就严重了。
  此文既出,旧话重提,不禁使我回忆起历历如在目前的往事。
  
  “移步而不换形”提出缘起
  
  1949年夏,北平解放不久,年方22岁,刚从国民党特刑庭草岚监狱出狱不久的我,离开北平师范大学,到天津《进步日报》(原天津《大公报》)任文教记者。同年10月底,梅兰芳先生应邀到天津市作短暂演出。《进步日报》采访通讯部派我访问梅兰芳先生。
  11月2日下午,我在天津解放北路靠近海河的一所公寓里见到梅先生。只见梅兰芳身着深灰色西装,他虽然风尘仆仆,但毫无倦容。看上去很年轻,容貌光彩照人。
  和梅先生寒暄叙谈不久,他的秘书许姬传先生也参加进来。我们的话题逐渐转到京剧艺人的思想改造和京剧改革上来。
  梅先生认为,时代变了,社会也变了,京剧艺人需要改造。解放后,人民政府一直很重视这项工作,并且采取了一些重要的措施,使大多数艺人开始走上新生的道路。对这一点,他是非常高兴的。
  我问:“京剧如何改革,以适应新社会的需要?”梅先生说:“我以为,京剧艺术的思想改造和技术改革,最好不要混为一谈。后者(技术)在原则上应该让它保留下来;而前者(思想)也要经过充分的准备和慎重的考虑,再行修改,才不会发生错误。因为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它有几千年的传统,近二百年的历史。因此,我们修改起来也就更得慎重。不然的话,就一定会生硬、勉强。这样,它所达到的效果也就变小了。”
  他接着说:“俗话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
  他列举苏联著名作家西蒙诺夫的话来加以印证:“西蒙诺夫对我说过,中国的京剧是一种综合艺术,唱和舞合一,这在外国很少见的。京剧既是古装剧,它的形式就不要改得太多,尤其在技术上更是万万改不得的。”
  梅先生说,京剧是要改革的,但要改得恰当,改得好。他列举了几个例子:如在《苏三起解》这出戏里,就不宜于把解差崇公道演成一个十足的好人,可以加强渲染他的同情心。在《宇宙锋》这出戏里,把赵忠的自刎改为被误杀,这样更符合剧情的发展。在《霸王别姬》这出戏里,他适当地减低了楚国歌声的效果,戏里说唱歌瓦解了项羽的八千子弟兵,是过甚其词了。他说:“这些小小的改动,不过是初步的改动,还远不能令人满意。”
  梅先生毫无架子,对我这个青年记者热情接待,侃侃而谈,使我如沐春风,获益良多。许姬传先生也不时穿插,补充谈了一些很好的意见。
  
  引起轩然大波被困津门
  
  11月2日当晚,我写出题为《“移步”而不“换形”———梅兰芳谈旧剧改革》的访问记,经梅先生签字,刊登在次日(11月3日)《进步日报》第三版上。
  大约过了四五天,天津市文化局局长阿英(钱杏)、副局长孟波同志把我找到局里。他们态度严肃地询问我这篇访问记出笼的经过。我不明就里,只能据实以告。阿英同志见我有些惊慌,便告诉我,这篇访问记发表后,迅速地在北京文艺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在京剧界很有影响的名家认为,梅兰芳在京剧改革上主张“移步而不换形”是在宣传改良主义的观点,与京剧革命精神不相容,他们(当时写文的有:田汉、马彦祥、马少波、阿甲等)已经写出几篇批判文章,要见之于报端。后来,中央(即时任中宣部部长的陆定一)考虑到梅先生是戏剧界的一面旗帜,在全国人民心目中很有影响,对他的公开点名批评要慎重。于是才把有关材料转到中共天津市委,请市委书记、市长黄敬和市委文教部部长黄松龄同志处理。为此,天津市文化局两位局长才找我来,调查了解有关情况。
  对此事当时我很不理解。我承认稿子是我采写的,发表前未请领导审阅是我的疏忽。但对旧剧改革各抒己见,有不同意见,可以讨论,何致落罪?
  我一方面气愤,一方面又感到惶恐。毕竟是自己写的报道出了问题,闯了大祸。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回到报社,赶紧向孟秋江社长和李光诒主任作了汇报。他们安慰我说:“新闻自由嘛,客观报道,记者是没有责任的。”有了他们的支持使我的心绪稍微放宽了一些。
  话虽如此,我个人承认错误,写检讨,事情不大,而用我的笔给梅先生捅了漏子,于心不安。过了两天,我再次去看望梅先生。
  才几天不见,梅先生这回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容貌也有些憔悴了。他已从阿英同志处得知这个消息,精神很紧张。他告诉我:“已有两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
  那时,刚刚迎来全国解放,从旧社会生活过来的艺人,对新社会的一切还不适应,思想还来不及转变,遽然受到“点名批判”这样巨大的压力,他怎能承受得了啊!
  接着,他焦急并带有埋怨地说:“这事怎么办?那天我只不过随便和你谈谈,没成想你那么快把文章发表出来,也没成想那么快惹来了许多麻烦……”
  我歉疚地说:“这事应由我承担。为了解脱您的责任,是否请您写个声明,说文章观点本出自记者,是强加给您的,此文与您本无干系。然后,我写个‘检讨’,说自己采访粗枝大叶,随意性强,把不属于梅先生的观点硬加在梅先生头上,文章见报前又没有送给梅先生看过,也没有送请市文化局领导审阅过,其中所有错误,理应由记者负一切责任。”我再三向梅先生说明,这样做,对我个人不会有什么影响,能够解除梅先生的烦恼,是我最大的愿望。
  梅先生低头不语。此时,许姬传先生忙道:“不妥。那样反而会愈描愈黑,让人感到梅先生胆小怕事,推托责任,不虚心接受批评。”他又说:“我倒想出一个办法,由我许某人出面,写篇东西,说明那天记者来访时,梅先生因有事,只说几句就走了,访问记中所写的观点,全是我许某人所谈,如有错误,应由我许某负责,与梅先生无干。你们看这样处理可好?”
  梅先生觉得这样处理也不妥帖。我也觉得拐这样一个大弯不好。三人琢磨半天,终无良策。
  梅先生此时在天津已演完戏,本来预定11月10日返沪的,现在被此事拖住,欲走不能。他被困津门,一困就是半个月,迟至11月下旬,还不能脱身。每天无所事事,只能闭门家中坐,听候处置。
  
  座谈会上被迫作自我批判
  
  又过了数日,阿英局长电话告我:“梅先生的问题好解决了。”他嘱我立刻到他处,与他一同去梅先生寓所。
  阿英同志笑容满面地向梅先生和许姬传转达了黄敬、黄松龄同志的问候,并热情地加以慰问。阿英同志说,颂甲写的那篇文章的问题,经市委研究,准备由天津市戏剧曲艺工作者协会出面,召开一个旧剧改革座谈会,请天津知名的文艺界人士参加,也请梅先生和许先生参加,颂甲自然也要参加,大家在会上就京剧改革的观点交换一下意见,对梅先生上次发表的观点可以提点不同的看法,梅先生也可借此机会重新修正一下自己的观点。然后将座谈记录全文在《进步日报》上发表,由《天津日报》转载,向全国有个交待,这事便可告一段落了,梅先生会后可以返沪了。
  梅、许二位闻讯喜笑颜开,像是一块石头落地一样,完全同意阿英同志的安排。这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仅解救了梅先生的燃眉之急,也使我这个被牵连进去的记者得以解脱。那天是我很高兴的一个日子,所以印象很深,许多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1949年11月27日下午,天津市剧协召开旧剧改革座谈会。座谈会由阿英局长主持。
  会上,市剧协负责人何迟同志首先发言,他扼要地报告了天津市解放九个月来戏剧改革的概况。第二个发言的便是梅兰芳先生。
  梅兰芳先生说:“我很高兴在南下前夕还有这样一次集会。我也很感谢大家在这一回演出中给我以很多的帮助。因为行色匆匆,我只能谈谈最近演出和学习中所得到的一点零碎感想。
  我对于戏曲改革的前途,是极其乐观的。在组织上,我们有最高的统一指挥的文化部戏曲局,也有全国戏曲改进协会,艺人们自己也在翻身后不断有着进步。有方针路线,有具体办法,有大家的刻苦努力,有这些基本条件,运动是不会不成功的。
  现在最困难的问题,正如何迟同志所说的,是剧本的缺乏。发展的要求是普遍的,由于剧本不够,就使我们的发展受了限制。怎样解决这个困难呢?第一,当然是更广泛地发动大家创作新剧本,鼓励会写的多写,提倡写剧者和旧艺人结合起来写,倡导旧艺人自己写。采用奖励、稿费、上演税等等的办法,来刺激写剧运动的展开。第二,就是整理旧剧本,那根本上不应该再演的就不演,须要大修改的就大修改,小修改的就小修改。救急的办法,是先选出还可以演的,还有一部分意义的,把那要不得的地方,不合理的地方,反人民的地方,先行改掉。然后再有计划地从剧本的思想上来进行较彻底的改动。
  关于剧本的内容与形式问题,我在来天津之初,曾发表过“移步而不换形”的意见。后来和田汉、阿英、阿甲、马少波诸先生研究的结果,觉得我那意见是不对的。我现在对这问题的理解,是形式与内容的不可分割,内容决定形式,“移步必然换形”。比如唱腔、身段和内心感情的一致,内心感情和人物性格的一致,人物性格和阶级关系的一致,这样才能准确地表现出戏剧的主题思想。我所讲的“一致”是合理意见,并不是说一种内容只许一种形式、一种手法来表现。这是我最后学习的一个进步。
  我希望,为着适应目前运动的需要,剧作家、文学家以及有创作能力的旧艺人,都应大胆放手创作新的剧本,以供给全国迫切的需要,使运动很快地展开。同时在内容和形式方面,也还要尽可能地细心慎重,初期虽难免出丑,但不要紧,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逐渐提高。这样,我们的旧剧改革,一定会有新的前途,会达到胜利成功的地步。
  座谈会上,大家都静静地听取梅先生发言。只见他沉着稳重,落落大方,他的谈吐像在舞台上的唱腔、道白一样,字正腔圆,娓娓动听。他讲完,阿英同志带头鼓掌欢迎,与会者都热烈拍起掌来。此时,梅先生站起来,含笑频频点头致谢意。
  
  和风细雨式地开展批评
  
  座谈会接着进行。对“移步而不换形”观点提出异议的先后有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华粹深、著名作家方纪和阿英同志。批评是在与人为善、和风细雨气氛中进行的。
  华粹深说:“我对于旧剧改革有两点主张。第一,我以为改进是从实践中得来的,只要认清立场和观点,就可以大胆去改革,不必有所顾忌。同时,要一方面研究,一方面改革,这样自然能够逐渐进步,而获得很大的效果。第二,形式和内容不可孤立,应当同时改进。以旧剧的内容来说,自然大部分是含有封建毒素的,而形式上有问题的也并不少,如果只注意内容,而忽略了形式,也是不对的。”
  方纪说:“过去中国的文学和艺术是‘先于民间,死于庙廊’的。诗歌如此,戏剧也如此;昆曲如此,京剧也如此。皮簧产生以后,首先为人民所喜爱,然后为统治者所采取,便由民间进入庙廊。以后为了适应统治者的需要,从内容到形式都逐渐起了变化,成为脱离群众的东西。拿京剧和梆子来比,梆子音调高亢、节奏响亮,农民很喜欢;京剧在这一方面就不行了。
  但京剧自然有它的优异处,如音乐和谐、表现细致等,就都是在宫廷里面加工的结果。这种加工,对于艺术形式本身固然提高了,但同时也因之失掉了生命。京剧形式上柔骼硬化的地方便是这样来的。因此它已不宜于表现新的现实的事物。正如绝句、律诗不能表现现代人的生活和情感一样。
  因此京剧必须改革。这种改革不仅限于内容,同时一定及于形式。因为京剧的有些表现方法不仅不能表现现代人的生活和感情,同时也不能表现古人的生活和感情。特别是在我们用新的观点来处理历史题材的时候,古人的生活和感情也一定不会像现在京剧中所表现的那样了。因此京剧内容改革进入到一定深度的时候,形式也一定发生变化。有用的留下来,没有用的去掉,并在这个基础上加以发展,这就是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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