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铁骨金声 巍巍其人

作者:赵淮青





  青岛岁月
  
  吕荧先生是中国近代文坛上一位享有很高声誉的文艺理论家、美学家、翻译家。1950年初秋,著名作家王统照先生奉调辞别位于青岛的山东大学,前往济南出任山东省文联主席。接替他担任文史系主任的是刚从大连来的吕荧先生,当王先生在他主持的欢迎大会上,热情地向大家介绍了吕荧教授时,同学们都非常兴奋,半是对王先生的惜别,半是对吕先生的敬仰,有的同学开玩笑说:“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
  我与吕荧先生真正近距离地接触,是次年春天,文史系分成中文、历史两系,他为中文系讲授《文艺学》的时候。记得那天,吕先生穿了一身深灰色凡尔丁中山装,面庞清癯、白皙,戴一副深褐色近视眼镜,让人一看就想起瞿秋白的容貌来。他显得有点羸弱,春暖时节,那双黑色高筒布棉鞋还未能脱下来。他微微颔首向大家致意,并不开口,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文艺学》三个大字,苍劲有力。第一节课似乎讲了一些学习注意事项之类,诸如要记好课堂笔记等等,别的内容我就记不得了。
  然而几堂课下来,同学们发现,吕先生讲课实在非同寻常,内容丰富,条理井然,分析透彻,见解精辟,他有自己的理论系统,有扎实的文史哲功底,且能深入浅出地表达,教学水平堪称一流。同学们还发现,这位先生讲课不苟言笑,庄重沉稳,自有一种风度翩翩的动人处。
  消息很快传开了,文学院的历史系、外文系的学生也来听课,教室内外人挤得满满当当,只好迁到理学院一个大教室去上课。
  课外的吕先生也显露出自己与众不同的性格特征。记得他刚到山大的那年冬天,我与几位同学到青岛郊区的李村参加土地改革。吕先生在课余也偶尔参加一些土改活动。看来面对这样大的历史变革,他是欢迎的,兴奋的;但对斗争地主一些过火的行为,情绪似乎又有点抵牾。一天,空中飘着雪花,吕先生披一件棉布大衣,来参加批斗大会。当他看到几个中年妇女扑向跪在地上的地主,用脱下的鞋底披头盖脸地打,嘴里还骂着不堪入耳的粗野的话时,他便退到围观群众的后头,较早地离开了会场。
  1951年,批判电影《武训传》的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吕先生对此也有自己的看法。曾对去看望他的同学们说,武训也是你们山东的一个圣人,他办义学错在哪里?没有钱,到处募捐甚至乞讨,正表现了他对办学的坚韧执着,怎么成了罪人呢?我的老乡冯玉祥就崇拜武训,步他的后尘办义学……
  几十年以后,我才知道,《武训传》的倒霉,不过是万人唾骂的江青出于对孙瑜、赵丹等一大批电影艺术家的嫉妒,抓住影片中的个别问题,比如写了农民起义的失败,便兴风作浪,状告到毛泽东那里,随后展开了那场声势浩大的批判。这也是对全国文化艺术工作者施加思想桎梏、迫害知识分子的一个开端。而吕荧先生当时所持的态度,正表现了他的特立独行的性格。
  那年盛夏,青年团山东省委在青岛举办海滨夏令营,参加者为全省大中学生代表,我也有幸忝列其内。一天傍晚,吕先生托人把我找去。当我走进地处海滨金口二路他的家,推开门,浓浓的烟草味混合着中药味扑面而来,桌上摆着凌乱的报章杂志,还有一大摞文章底稿,壁下全是书,多是外文版。另一间房子有两个小女孩,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由阿姨看着。吕先生几年前已与妻子分居,过着单身生活。
  吕先生让我来,是征求我的意见。他告诉我,海滨夏令营要请他去讲现代文学。他不太知道听讲人的具体情况,应该讲些什么呢?我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对他说:这些学生大多来自农村和小城市,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大学生中也有不少是学理、工科或农、医科的,讲的内容不宜太深太专……他凝神听我说,不时点头。
  先生喜怒不形于色,威仪俨然,使我觉得有些拘束,正准备告辞时,他的话头突然转了。他大概知道我是系学生会的一名“干部”,问起了同学们参加土地改革、抗美援朝(报名参加军干校)、思想改造、下乡进厂等活动的情况,然后对有关问题发表了意见。他说:“学校组织你们参加一些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要你们向社会学习,这是好的,但是,你们好不容易踏进大学这个门坎,主要任务应该是读书。要珍惜时间啊!我曾对系党支部的同志说过,我们是正规大学,不是政治训练班,学生参加社会活动固然重要,但不要影响更不能代替本科功课的学习。”记得他还向我解释,感性知识毕竟有它的个别性,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书本知识才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比起实际来,是一种更全面、更普遍、更深刻的知识……
  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这样一些话,我感到很新鲜,觉得持之有故,言之有理。那时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已过,位于济南的华东革命大学和齐鲁大学文学院合并到山东大学来。从吕先生的话里我听出,他对华大有些领导的“左”的做法是有看法的,据说他对来自华大的系领导还说过:“我们可不能误人子弟啊!”
  我与吕先生的个别接触不多,但已经觉察到,他虽话少,却很精辟,很尖锐,才情学识不同一般。我还感到,先生待人处事耿介不曲,爱憎分明。乍一接近,似乎内向深沉,实际上热情诚恳,率真坦荡,不论怎么忙碌劳累,他从不拒绝学生前往讨教,可谓诲人不倦,慷慨无私。
  
  独一无二的运动
  
  也就在那年冬天,山东大学爆发了一场全国独一无二的运动。1951年11月出版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刊物《文艺报》,刊登了一篇“读者来信”,署名张祺,题目是《离开毛主席的文艺思想是无法进行文艺教学的》。文章内容主要是“揭露”吕荧在《文艺学》教学中,不重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指导作用,看不起来自解放区的新文学作品,盲目崇拜西欧和俄罗斯名著,等等。
  张祺是中文系办公室的一名资料员,他并没有听过吕先生的讲课。据知情人说,他向《文艺报》投书,是有人背后指使并经过有关领导研究和过目的。
  这封“读者来信”刊载于中央权威刊物,在山东大学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来自华东大学、当时担任山东大学副教务长的一位领导指令要吕荧检查,要中文系学生对吕荧展开批判。系党支部书记积极到各班进行动员,要求同学们写小字报,开小组讨论会,为召开全系批判大会作准备。他甚至在一个班上说:谁不参加批判吕荧,是对党的号召的态度问题,党团员是要受到批评甚至受到严厉处分的。但是系里绝大多数同学对此却有不同看法,有的同学出于气愤,将那期《文艺报》撕得粉碎,有些同学联名写信给《文艺报》,指出张祺的信,纯属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断章取义,片面歪曲,要求澄清事实。那些日子,整个系里的空气相当紧张,但吕先生拒绝作出任何检讨,他说,他无错可认,他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学生和读者负责。
  在学校大礼堂召开的批判吕荧的大会上,尽管华岗校长不赞成在会场的横标上出现“批判”二字,最后写成了“文艺学教学思想讨论会”,但由于这个会是经过有些人精心策划的,发言人言辞相当尖锐激烈。我坐在会场的后几排,思绪纷纭,想起吕先生几次讲的“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这难道也错了吗?看看坐在左前方的吕荧先生,却挺直腰板,岿然不动。他曾想登台驳斥,被中文系副主任奉命挡住。
  几天后,吕荧把两个孩子交给保姆照看,自己去了上海,先住在朋友何满子家。在此期间,他曾接到华岗校长来信,殷切希望他返回山大继续做教学和研究工作,吕荧复信婉然拒绝。不久,他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之聘,到出版社担任特约翻译去了。吕荧先生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是我平生所仅见。
  如今,时间过去了50多年,当我再来回顾山大中文系那场独有的“左”式运动时,心情依然沉重。吕荧先生讲授《文艺学》,即文艺理论和文学创作的基本知识,时当解放初期,绝大多数大学的文学教坛都还刚刚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而吕先生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已经有了相当深入系统的研究。在教学中,他用新的文艺观点来分析讲解他自己对中外文学精品的研究成果,这在当时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然而世事不公,回报他的竟是一场大批判。这真让人啼笑皆非,不可理喻。而更让人遗憾可惜的是,我们的《文艺学》课程由此夭折,并永远失去了一位多才多艺、学识渊博的好老师。
  吕荧在从上海前往北京赴任的路上,绕道青岛探望两个孩子。有一天,我在系图书馆门前与他相遇,虽匆匆一晤,却留下深刻的印象。记得他穿一件白衬衫,没有寒暄,也没有笑容,劈头就问我:“听说你们参加了市里工商界的五反运动,去了多长时间?”我说:“一个半月吧。”他立时表现出惊讶,说道:“那不打乱了学习计划吗?”看来,“大学不是政治训练班”的想法仍在他心中盘旋。他还说:“这几年,你们哪门功课从头到尾地学完了?系里这么多有名望的先生,却不能好好向他们学习,多可惜呀!”看来他虽已离任,还在关怀着同学们的学习。听着他的这些议论,我心中隐隐感受到,先生似乎在为现实社会中存在的某些问题忧虑。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文革”之后,我更加意识到,在那个时候,“读书无用论”已经初露端倪,文化园地已经开始沙化,而吕先生,凭着他超人的敏感与远见,不是开了批判“读书无用论”、“知识越多越反动”这些谬论的先河吗!
  这是我见到吕荧先生的最后一面,一年多之后,我便到了大西北,从此云泥相隔,音问断绝。而他那时而深思时而激动的声音容貌,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定格在我的眼前。
  当年在山东大学,吕荧先生的为人治学精神,都曾为广大师生所称道。他是安徽天长县人,原名何佶,1935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在校时积极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加入“民族解放先锋队”,曾创办进步期刊《浪花》,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同时受到北大“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的校风的薰陶。抗日战争爆发,当他正要与作家罗烽结伴去延安时,途中突然患病,改去四川疗养。1939年在昆明西南联大复学,兼攻历史、文学、哲学和外文。1941年毕业后,到四川涪陵等地教中学,经常往来重庆,与进步作家、文艺理论家冯雪峰、胡风、聂绀弩、邵荃麟、骆宾基等交往甚密。同时埋头读书,刻苦著述,出版文学论文集《人的花朵》(评论鲁迅、曹禺、艾青、田间等人的作品)、《文学的倾向》,翻译了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奠定了左翼文学评论家、翻译家的地位。吕荧知识广博,文章有创见,意境涵泳,有文采,学识与品才俱备,在抗日大后方的文艺界颇有名望,嗣后他去贵州大学、台湾师范大学任教。为迎接全国解放,1949年4月,经香港去北平,出席第一次全国文代会。那年10月,他到大连去开展工人文艺运动,辅导工人文学创作,出版《关于工人文艺》论文集。
  
  厄运从天而降
  
  世间的事真让人难以琢磨。以胡风为首的文学流派,一朝之间变成“胡风反革命集团”,那是1955年5月间的事。当时吕荧正担任《人民日报》文艺副刊版的顾问,他和萧乾都因中外文学造诣深厚又谙熟外文,被胡乔木看中,受到《人民日报》聘请。胡风案发时,文艺界上层领导认为,吕荧与胡风虽有文字交往,但关系不深。1955年5月25日,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召开联席会议,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当时胡风夫妇已被逮捕,胡风的不少友人也失去人身自由,而吕荧还能被邀与会,并且能够上台发言,说明上面当时尚未把他划入那个“反革命集团”之内。但正是由于那次发言,他成为唯一敢为胡风申辩的人,并为此招来厄运。
  1956年春夏之交,我去宁夏银川采访,在文联领导姚以壮的家中与诗人李季不期而遇,对坐在炕桌两边聊起来。李季有点调侃地对我说:“你们那个老师吕荧呀,真是个笨拙的反革命!本来没把他划到那个圈子里,主席团也没打算让他发言,谁想他三番两次递条子要求发言,就让他上台了。可谁也没想到他竟为胡风辩护,说胡风是文艺思想问题,不属于政治问题,意思是胡风不是反革命……这个人真是书呆子的可以了!但是此话出口,举座皆惊,全场好一阵才回过味来。这么一个沉着庄重的人,怎能在那样一个众口一辞、一片声讨的大会上说出这种话来?这不是与会议的决议唱反调吗?后来主席台上有同志站出来把他往台下轰,大会主席郭沫若也站起来让他‘停止发言’,他这才走下台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面对着这位大名鼎鼎而又平易近人的诗人,我呆呆地听他叙述,心潮难平!是的,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吕荧先生,他从来就是这样,把自己认准的事情直言出口,毫不隐讳,无所畏惧,决不闪烁其辞。历史已经证明,他在胡风批判会上的那些话是黄钟大吕,金声震天,将永远响彻在历史的上空。吕荧蔑视以言代法、言出法随,他敢于面对强权,而隐忍苟活绝不是他的个性。据说,在当时席卷全国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风暴中,吕荧是第一个公开站出来,声言胡风不是反革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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