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人民日报》老编辑李克林遗言

作者:蒋涵箴





  1999年10月我退休,离开工作岗位后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去采访李克林。此时的她已85岁高龄,全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这种老年病会发展得很快,我要趁她在头脑尚十分清醒的时刻记录下她的思维,也许对后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的新闻工作者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写完此稿,她坚决不让发表,她的理由是李克林不是什么名人、名记者,一生还做过很多错事,不值得发表。但是她用颤抖的手对稿子作了精心的修改,(也许这是她一生中修改的最后一篇稿子,是写她自己的稿子)显然她还是愿意在适当的时候把她的肺腑之言告诉后人。当我完成这篇采访笔记后不久,她就失语了,但是她到临终心中仍然是非分明,只是她不想再说了。2003年8月12日我得知89岁高龄的李老太去世的噩耗,立即从电脑中调出四年前写的这篇稿子,读毕竟是热泪满面。李老太与我的心灵对话在耳际缭绕,她的人格再一次感动了我。我们新闻队伍中应该有更多的像李克林那样“毕生为农民争自由,一心为新闻求真实”的记者。
  我和她曾一起探讨当一名记者最首要的条件是什么?她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后说了这一段话:
  “是良知,人的良知。良知包括人的理性、良心、本性、品格,如大公无私、疾恶如仇、爱憎分明、助人为乐等等,起码应该是个诚实、正直的人。文化知识不高、学历不够,可以去学,而这个良知是人的基本素质。有些人没有多少文化,可人品很好,正直,说真话;有些人学历很高、理论很深,却善于见风使舵,农民已经饿死了,还要说‘包产到户’是搞‘资本主义’,一点人的良知都没有。”
  李克林以一生坎坷的经历总结的这段话告诉我们,当一名记者首先要学会做人,做人是第一位的。那么,李克林又是怎么做人的呢?
  在六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在我国从事农村报道的记者,很少有人不知道人民日报社农村部主任“李老太”的。“李老太”是大家对李克林的尊称和爱称。虽然她是一位三八式的老干部,一位级别较高的老领导,可没有人称她“李主任”之类的官衔。在人民日报社不知道“李主任”是谁,只知道“李老太”是谁。
  一说起李老太,无论是老领导还是小干部都赞不绝口地说:“李老太善良、正直、心眼好、水平高。”这几年李老太却明显地衰老了。白天家人把她抱在一张旧藤椅里,藤椅周围为她放了许多她爱看的报刊和书籍。借助这些文字她获得了外面世界的信息,从而来判断是是非非。
  85岁的李老太,虽然脚不能迈步,手颤抖得难以握笔,唯独她的思维仍是充满着睿智和幽默,记忆力相当好。我在李老太身边听她慢慢地回忆,深感这位老人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
  李克林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她出生在河南邓县的一个小地主家庭里,自幼丧母,由姥姥扶养长大,跟着舅舅学过一点四书五经,上过一年多小学就插班进了邓县女子中学,年年期考名列前茅。初中也只上了两年。初中毕业考进了开封女子师范。毕业后当过一年小学教师。这点基础知识助她迈进了新闻工作的门坎。在战争年月一直住在老乡家,天资聪颖的她吃着老乡家的饭,从老乡中吸取朴素、富有哲理的思想和语言,所以她写出的文章没有八股腔,思维清晰、说理透彻、语言生动,可读性很强。她1985年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今日大寨》是公认的新闻通讯中的一篇范文。
  
  青年时代曾经崇拜过胡乔木
  
  1937年七七事变后,青年时代的李克林决心要找共产党,参加抗日。她离开家乡到了陕西渭南赤水镇,找关系去陕北。先是进了陕西三原县的安吴堡的“青训班”,在那儿学习了半月就送往延安。
  1938年初,一批来自祖国各地的年轻人,背着行装,排着长队,从安吴堡出发,崎岖的山岗,嘹亮的歌声,千万颗火热的心,奔向革命圣地延安。她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幼年时姥姥给她缠过脚,姥姥一死,她就把缠脚布一扔,解放了自己的脚,就这双“解放脚”,在行军中她从没有掉队。青训班的主任是冯文彬、胡乔木,所以她参加革命就在胡乔木领导下工作,对胡乔木这位比自己长几岁,又有学问的大学生十分崇拜。李克林说,还有个姓“孟”的学员对胡崇拜得了不得,干脆把自己的姓改成了“乔”。那时,我们最爱听胡乔木作报告,最爱唱胡乔木写的那首《青年颂》,至今,我还记得歌词。青年时代都有自己的偶像,在革命圣地延安也不例外。我让李老太唱这首歌,她真的动情地唱了,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岁月,我看到她迷雾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接着说,可是进城后不知为什么胡乔木变了,好像远离真理了,我不像以前那样崇拜他了。
  在延安、太行山那段时期是李克林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那时,生活很艰苦,1943年根据地闹灾荒,在涉县赤岸村和军区司令部一锅吃饭,军民一起吃糠咽菜,可是她不觉得苦,她从小不爱吃肉,偶尔有碗“羊肉粥”,打回来就去换老乡的小米粥喝。李克林一生就爱吃些野菜、杂粮,吃的、穿的上头一辈子不讲究。我在她家采访的几天,她老嚷着要让阿姨给我包野菜饺子。回忆那段艰苦的日子,她说,那时人们一心向往革命,大家头脑很简单,人与人之间关系单纯,名利淡泊,精神境界高尚。
  
  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是50年代后期
  
  她说:“1957、1958、1959这几年是我记忆中最混乱的岁月。文革十年虽是最黑暗的年代,可我当时不过是一大批“走资派”中的一个,共同的命运似乎分散了个人的痛苦。而那三年,我却有个人独特的经历和感受。
  “1957年反右派是我们国家逆转的起点。虽没整到我,但我不理解。尤其是后期,划那么多右派,我越觉得不对头。报社划了几十个右派,那些同志都是很好的人。我对那些整人的人敬而远之,内心很反感。
  “在党报史上,有人说1958年是‘头脑发热的日子’、是‘疯狂的年代’、‘诗一般浪漫的年代’。我们是在办报,又像是在作诗;是在报道事实,而又远离事实。在农村报道上,标题像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一篇通讯写河南某队小麦亩产6500斤,麦秆太密了,跑来一只兔子,怎么也钻不进去,被人一把抓住了。甚至有的地方还有解放军围场,当场验收验秤,统计数字。这些报道有村有店,有名有姓,你信还是不信?报纸不断用大辩论、大批判的办法来促进高产,经常批的有‘右倾保守派’、‘秋后算账派’,还有悲观论、条件论等等。58年8月在小麦统计数字公布后,有一篇评论这样写:‘一向称低产的小麦还能以70%以上的速度跃进,高产的玉米、甘薯为什么不能呢?’这就叫‘一手高指标,一手右倾帽,右倾帽压出高指标。’”
  “1958年,我负责报纸研究工作,对这些天文数字般的产量、荒谬的评论提出过不同的意见,没人听,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报道实际上起了火上加油的作用。
  “1958年秋收时,我到了河北元氏县。火车出了北京,看到京汉沿线红光千里,大炼钢铁,令人兴奋。到了元氏一看,我有些不安了。在农田里修起一个个土圈圈,堆上矿石、煤炭、木材,烧上几天,出来一堆炉渣似的东西,说是钢铁,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毁了大批农田。夜晚红光遍地,白天人喊马嘶,红薯烂在地里,豆子崩在地里,丰产不丰收。这就是我们歌颂的三面红旗、高产卫星、小土群!元氏之行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当我们坐在王府井报社大楼里,为那些满纸荒唐言做标题、唱颂歌时,我们怎知道灾难正悄悄地降临祖国大地。我从元氏带了两块‘烧结铁’回来,让大家看看这就是大炼出来的‘钢铁’!到了1959年反右倾,这就成了攻击大炼钢铁的罪证。”
  有人说,当时的报纸不只是“书生办报”、“死人办报”,而是“疯人办报”,一群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怎么就成了“疯人”了呢?
  李老太向我娓娓道来。“当时,对高指标许多人是有想法的。亩产几千斤,私下都知道是胡说的。但在1957年反右以后,人们都有一种对‘右’的恐惧症,少数人瞎吹,多数人不吭,党报一宣传,谁还敢说什么。我们的党要造福亿万人民,急于求成,指导思想发生错误就给人民造成灾难。1958年的情况就是这样,党的决策违反客观规律,违反人民的意愿,又不让人民说真话。在延安,我开始学马列,读过《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觉得我们党已走出了空想,掌握了科学。可没想到,1958年又走进了另一个空想,历史是多么严峻!“
  
  李克林夫妇共同的命运
  
  1959年林韦(李克林的丈夫,当时任人民日报社农村部主任)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李克林也受到批判。事情的起由是这对夫妇到农村走了一趟,看到了饿死人的真相,回来后讲了几句真话,遭到了批判。
  1959年春天,李克林带着1958年的怀疑,又到了河南,所见所闻,使她忧心如焚。浮夸风太大了,有的县饿死了人。有人说国家拿走的是粮食,是实的,给农民留下的是数字,是空的。有的说,报上胡编乱登,干部瞎吹乱报,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林韦1959年春也下去了,到了安徽,看到有的村开始饿死人了。就给吴冷西写了一封信。起先并没有受到批判,因为1959年初二次郑州会议之后,毛泽东提出要纠正农村“三风”,算账退赔,破产还债,实际有纠“左”之意。没想到庐山会议之后,风云突变,一声令下,全国反右倾。吴冷西从庐山下来,在报社讲了一次令人震惊的话。他把报社的干部分成几类之后说:“有的同志与大家共同战斗了几十年,现在要分手了!……”报社的另一位领导悄悄地告诉李克林,这是指的林韦。可林一点都不知道。果然没几天,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批判了林、李和另外两位同志,林韦还戴上了帽子,成了报社唯一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林想不通,常常半夜起来自言自语说:“我入党是为追求真理,怎么一句真话也不让说了?我反映安徽饿死人,这是事实,我向党反映真实情况,怎么就是反党呢?”林韦性格直率,说话随便,经常讲些尖锐的话,如“没想到革命几十年出现个饥饿的中国”,“历代皇帝也没这么愚蠢,敢包几亿人的生活!”他的好友把他尖锐的话都端了出来,对他刺激最大,不久就得了冠心病。
  李克林家的保姆是安徽人,她的父母和姐姐都是在那个时候饿死的。林韦后来得了脑血栓,保姆对他特别好,一直伺候到他去世。保姆说,老头是为我们安徽农民说实话挨整的,是个大好人。林韦1990年去世后,她现在又伺候李老太,到最后为她送终。
  1959年反右倾,她特别不理解的是,明明“左”了,为啥反右?她最感痛苦的是不让讲真话,不准讲道理。说我是向党进攻,是反毛主席,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我说我是反映情况,不是进攻;我对毛主席的一些说法有怀疑,但我不反毛主席。顶牛很久,不断挖思想,写检查,写了一大本。有人说我,名为检查,实为进攻。这些检查,现在看来,还挺有意思的。比如:党提出以钢为纲,带动一切,我说是挤掉了一切;党提出政治挂帅就能出铁,我说不相信思想好就能炼出铁;说公共食堂是社会主义阵地,我说城里人都在家里吃饭,他们是否都退出了社会主义……说到浮夸,我说有人瞎说,有人爱听,有些是品质不好,有些是上边压的;说到风源,我说风从上边来,不能尽怪下边。我讲的似乎都有理有据,批的人也无可奈何,只好让我挖阶级根源,最后挖到世界观:“一脑子资产阶级,反映的是富裕中农的情绪,本质上是同路人,灵魂深处是个小资产阶级王国,在革命运动中显出原形,既怀疑党的领导,又否定群众运动。”挖了很久,给自己戴上了几顶大帽子。最后定为严重右倾了事。有一条倒是牢记在心:今后遇到想不通的事,只能多怀疑自己,不能怀疑伟大领袖。后来文化大革命中写检查,也就照这个套。一次又一次的运动扼杀人的思想,其害无穷。
  1962年,对一批党内的高干来说好像有过一个短暂的欢乐,李克林是其中之一,但很快她发觉自己又是“傻人犯错误”了。
  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际,按照中央指示,十三级以上干部办学习班,充分发扬民主,让大家畅所欲言,实行“三不”(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抓辫子),“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从1958年以来,李克林有一肚子话要对党说,不仅是个人委屈,更是对党的事业的忧虑。她主要说了这样一些内容: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可我调查了不让我发言,没调查的却有发言权,都来批我。为什么不让说真话?这几年说真话的挨批判,说假话的升了官。为什么不让说缺点?错误多大就是多大,不能老是一个指头九个指头,一个指头坏了也能烂掉整个手。为什么一说缺点错误就是“抹黑”,黑的就是黑的,不是谁抹上去的。一些人将黑说成白的是投机,将黑说黑,如实反映,是对党忠诚。反映真情说成是对党进攻,这样下去,党将是非莫辨,黑白不分,太危险了。为什么说七分天灾,三分人祸?这是掩盖错误,文过饰非。应该倒过来,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有的地方我看没有天灾,全是人祸,尽是瞎折腾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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