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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慎之——我们大家的公民课教师

作者:李 普





  李慎之走了。他4月14日报病危,24日去世。这是2003年,他刚刚八十岁。最初是何方告诉我,慎之报病危了,还不知道是不是“非典”。我把这个揪心的消息告诉了李锐、严秀,张宣三等几位老朋友。大家在电话里都希望他能闯过这一关,慎之不能死!他国学基础厚、读过不少中国古书,精通英文,古今中外能调动的资源多,这些都比我们强。所以他眼界宽阔,看问题深刻,需要他做和他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总之,他不能死,否则损失太大了,太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太少了!大家怀着十分不安的心情,后来只能盼望出现奇迹。其间我还通报过一个错误的信息,是于光远的秘书小胡听错了又经过李锐传到我这里的。
  最后,抢救无效,慎之终于过早地走了。他没患“非典”,是感冒转肺炎,这是老年人最要提防的,现在说不清他是不是在哪个环节被耽误了。他比我们年轻好几岁。现年六十二岁的学者杨继绳说我国现在有一批“两头真”的人物。一头是青年时代为追求真理,真诚地参加革命;一头是离休以后大彻大悟,真诚地直面现实。李慎之是其中之一。这样说是很对的。
  
  一
  
  在我们这些朋友中,可能数我跟他相识最早。1946年11月,内战已经开始,新华日报已经不可能在上海出版,我们夫妇俩从上海到南京等美军的飞机去解放区。慎之可能比我们先到南京,也是去等飞机的。日本投降之后,美国来调处国共两党内战,三方面在北平设立了军事调处执行部,我们夫妇在1946年1月离开重庆新华日报飞到北平。慎之是在我们走了以后才进新华日报的,因此直到这次在南京才相识。我们天天在一起闲谈,但是相聚的日子不多,不记得谈了些什么,只觉得很谈得来,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好朋友。印象特深的是他侃侃而谈,对自己的见解十分肯定,表现得自信心很强。侃侃而谈可以改为夸夸其谈,这是个贬义词,不过我至今喜欢这种人。如果肚子里没有一定的货色,没有见解或者要隐瞒自己的见解,他夸夸得起来吗,特别是在我们这些人面前?
  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作为接管新华社五人小组成员之一,到了新华总社,我们又相见了。他常来谈天,说到新华社里几个他认为很有学识的人,他们后来都成了我的好朋友。也谈到他的住处太狭小,这方面我无能为力。有一次他说,中国社科院要他,好像是要他去当美国研究所所长。我赞成他走。他是所谓的“极右派”,我估计他在新华社很难再升得上去,这样的人才窝在新华社太可惜。我想他对当官不会有太大的兴趣,但是住房和医疗条件是年纪老起来不能不考虑的两件大事,而这在当时是由职位决定的。我建议他要社科院来调他的时候说明白是请他去当美国所所长的,这样我就好批准。那时我是新华社副社长之一,对干部的调动有审批之权。这时,我在新华社任副社长,对干部的调动有审批之权。他走了之后,我在党组会议上提出:人们说新华社是藏龙卧虎之地,在新华社是条虫,放出去是条龙。因此我建议,今后凡是有机会到别的单位去施展的,我们不要挡人家的路。没人反对,算是通过了。因此我就更加放手有求必应,包括一位译著等身的专家要求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去工作,和刚进新华社又联系好了到美国留学的大学生。有人说怪话,说谁要想出国,去找李某人好了。我确实放出了一些龙,慎之是条特大的大龙。顺便说说,那时新华社早已人满为患,这是计划经济的恶果之一。国家计划委员会每年要分配来六七十个大学毕业生,我们曾经要求停一年,让我们先把去年新来的培训一下。回答说那不行,你们不收,难道叫我们计委把他们养起来吗?把人养起来就是给个铁饭碗,它的另一面是把人管起来。要养起来才好管起来,因此各单位很自然地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进不出,于是乎到处人浮于事。
  这铁饭碗赛过孙猴子头上的花帽子,每当孙猴子被认为不听话,唐僧就念紧箍咒。好学深思、有独到见解、又喜欢发表意见的李慎之,1957年被打成极右派,受苦20年,从此噤若寒蝉。经过毛老人家去世,四人帮倒台,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中国出现了早春天气,慎之还是心有余悸,只敢动口、不敢动笔。直到九十年代初,他才开始写文章。不很熟悉他的人一看,可能要认为此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二
  
  我说不出他开始写的是什么。我知道的是,从全球到中国、从文化到政治、从回顾历史到瞻望将来,他议论的面很宽;不过大体上有一个中心,如他自己所说,“总是为中国的民主自由呼号”。
  他当然十分关注中国的政治改革。我看过他这方面的两篇文章,都是在《改革》杂志集会上的讲话。第一篇在1997年11月,题目是《也要推动政治改革》。第二篇里他说:“事隔8个月,我已经从当时觉得‘应当’变成觉得‘必须’了,而且紧迫感也大大增加了。”他说促使他这样想的是许多事实。他讲到东亚经济危机不断深化,被世人目为东亚经济火车头的日本竟落到了自身难保的境地,突出的事件还有执政32年的印尼总统苏哈托竟在学生运动的压力下匆匆下台,持续几十年的每年高达百分之八的辉煌增长率也保不了他的权位。他还说到,一个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在时代的历史上处于什么地位,而我们不仅知道自己处在世纪的转折点上,而且“也确切地知道是处在全球化的起点,处在工业时代向信息时代前进的门槛上。”
  我抄下这些话来,还有另一层用意,是想借以说明他的眼界之宽阔和历史感之深沉。他确实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深。这是他的特色,我读他的文章常常感觉到这一点而自叹不如。
  
  三
  
  他寄给我的文章里有一篇《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化___兼论中国的专制主义》,文末用铅笔写了两行,请我阅后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我没有立即答复,因为几天以后就见面了。我说我赞成他的意见。他文章中提出的“中国专制主义”就是大家说惯了的“封建主义”。这个问题我们谈过多次,虽然每次不过三言两语。我的文章里曾经用过“封建主义”,后来不用了,改用“专制主义",有可能是受了他的影响,不过我的看法略有不同。他说“封建主义”一词对中国不适合,那是日本人从欧洲翻译过来的,只适合欧洲的情况。秦始皇改封建制为郡县制,中国两千年来一以贯之的是专制主义。但是最近从《同舟共进》今年第4期看到理钊的文章,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我认为很有道理,不知道慎之以为如何,可惜再不能听到他的高见了。
  理钊说:“李慎之先生等专家学者对自秦至民国前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的命名进行了质疑,指出中国历史中只有西周时期才能称得上是名符其实的封建社会。”理钊肯定这个质疑有理,也认为“所谓‘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确是个不伦不类的谥号”。接着笔锋一转,写道:“然而,从思想精神或文化传统上讲,这貌似不伦不类的封建社会,却又是由纯粹的‘封建精神’来支撑的。”他的根据是:由“分封建卫”的封建制度可以看出,它是典型的“家长制”,“天子”是老子,受封诸侯是儿子,儿子听命于老子。一级级封下去,梯次明显,当然是等级制。“个人崇拜”更好理解,不将自己树成“天子下凡”、“半人半神”,其他人怎么会甘心做奴才,不生异心谋不轨呢?所以,“家长制,终身制,等级制,特殊化,特权和个人崇拜等既是封建制度的要求,也是其应有的表现。”
  理钊的许多话很有说服力。他是在读了那篇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有名的《访谈录》——访李维汉谈他建议邓小平讲反对封建主义一文以后写这篇文章的。他希望随着这篇《访谈录》的解封,使对“封建”的解析也深入下去。这是我所赞成的,虽然我不是专家,更不是学者。我想慎之提出这个问题来,用意也在于此。我现在还有所保留的是,两千多年来中国社会确实等级森严,如理钊所说“梯次明显”。但是秦汉以来,郡县长官都是由中央派遣,而不是“一级级封下去”的。理钊说:为了扫掉“封建”,“首要的是必须仔细地看清它是一件何样的东西。”我真诚地希望大家继续探讨。
  
  四
  
  慎之可能是在现代中国从政治范畴重新提出自由主义的第一人。胡适是中国最早的也是最著名的自由主义者,我们谈到胡适,也就谈到鲁迅,他们都是“五四”时代的名人,又是两个相互对立的人物。2002年8月19晚李慎之来电话,称赞湖南《书屋》杂志第八期邵建的《事出刘文典》很好很好,很值得看。第二天黄永厚也来电话称赞这篇文章,说他读了好几遍。文章很长,主要是评论鲁迅与胡适,通过胡适等人反对蒋介石对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的非法行为,比较鲁胡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1929年,蒋介石国民党“北伐”成功,加上东北三省“易帜”、挂上“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表示归属南京中央政府,从而形成了全国统一的局面。蒋介石国民党便宣布军政时期结束、训政时期开始。所谓训政就是由国民党来训老百姓,等到训好了,经过国民党还政于民而进入宪政时期,那是将来的事。训政时期只允许存在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胡适、罗隆基这些自由主义者便在《新月》月刊上公开表示反对,主张实行民主,保障人权。胡适开了第一炮,借刘文典一事写了《人权与约法》一文问难蒋介石国民党。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次由知识分子发起的人权运动,是中国的政治自由主义与国民党专制政府的第一次冲突、面对面的冲突。胡适说他不用匿名方式写文章,他说“我们所争的不是匿名文字或秘密传单的自由,乃是公开的、负责任的言论著述出版的自由。”结果是这些“人权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腹背受敌。正面是国民党政府的打压。胡适被国民党政府警告。罗隆基先是被抓、关了一天,后来又被敲掉了光华大学教授的饭碗。在北平的新月书店被查封、千多份杂志被没收。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鲁迅。鲁迅本来应当是盟友,至少他可以保持沉默,不料他却站在这些人权派背后放冷箭,客观上站到蒋介石国民党那边去了。
  我再三读了邵建这篇好文章,心情很不平静。几天以后我说,问题还在于我们这些“时代精英”、三八式(1938年参加革命的人)及其两头的三七式三九式,甚至还可以伸远一点的“这个时代的精英们”,何以毫无例外都那么崇拜鲁迅、都那么看不起胡适呢?是不是起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当时的世界潮流、是革命而不是改良,这是主要的。第二是不是鲁迅这支笔了不起。慎之随口答道:是啊,你看他那篇骂梁实秋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写得多好。后来我想还有第三,我们这些人太狂热,这狂热变成了宗教般的偏执,于是乎一叶障目而不见舆薪。从慎之的文章里我们看得到类似的更为广阔和系统的反思。
  关于胡适与鲁迅,这两年我们多次谈起。我感觉到他思想上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他越来越看重胡适,对胡适的评价越来越高了。不记得哪一份报刊(大概是《炎黄春秋》)最近披露了抗战时期胡风在重庆发动他那班朋友批评姚雪垠的事。我也看了那篇文章。慎之说披露这件事很重要,可以让我们更了解胡风。我说看来胡风“左”,宗派主义情绪浓。他表示同意。我说我觉得鲁迅也是这样,在这两点上他们两人气味相投。慎之也表示赞同。他稍微停了一下,突然说道:“二十世纪是鲁迅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胡适的世纪。”他这个意见我也是赞成的。当然,我们并不否定鲁迅的伟大和胡风及其朋友们所受的冤屈。
  
  五
  
  他去世以后我重读了他几篇文章。他一再强调公民教育的重要性,说人生如果真有下一辈子,他愿意再当个公民教员。他说所谓“启蒙工作”,实际上就是要变中国人现有的“子民心态”为“公民意识”。“现在大家都说中国人的素质低,其实所谓素质低,就是缺乏公民意识。要提高人民的素质,只有大规模地、长时期地、扎扎实实地、认认真真地进行这几十年社会上、学校里根本不存在、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公民教育。”
  公民教育的内容当然包括公共道德,主要的是民主宪政的知识,培养这种思想和习惯。这后一方面,我说过我自己就要补课,这些年我确实在认真地勤奋地补课。我读慎之的文章也带有这种补课的性质。前面说到的那场“人权运动”中,胡适、罗隆基们倡导的“人权”、“宪政”、“法治”等等,鲁迅实在听不明白,他读书的经历没涉及这一方面。瞿秋白、鲁迅《王道诗话》中引用英文“字林西报”所载胡适的谈话中说:“任何一个政府应当有保护自己而镇压那些危害自己的运动的权利”,这句话本身固然站不住脚,而且“权力”与“权利”也分不清。他们都是文化“泰斗”,犯这样的错误不是也应当补课吗?那一辈人早已不在了,现在的高级知识分子们如何?报载最近“非典”高峰期间,北京和广州有些大学生不听劝告离校回家,弄得湖南很紧张。那些大学生何以如此,我想恐怕也只有缺乏公民意识因而缺乏公共道德才能解释。慎之当过中学的公民教员,我想他应当是我们大家这一课的教师,事实上他已经起了这种作用,在这方面作出了非常宝贵的贡献。
  中国人民大家的这位卓越的公民教师过早地走了!我们留他不住!他的女儿正在编他的文集。他的文集能够在国内出版吗?我希望现在就能!
  2003年5月12日